珍娜羅蘭絲（Gena Rowlands）離世了，享年九十四歲。對的，縱使已算高壽；消息傳來，內心還是有點戚戚然。好懷念她與先夫尊卡薩維蒂（John Cassavetes）合作的美好時光、他們傳世的多部不朽電影。這對夫妻，寫下了美國以至世界電影歷史上，自由奔放的一頁。

比起來，尊卡薩維蒂走得太早了。因為肝病，1989年年初他就與世長辭，遺下很多未開拍的劇本。羅蘭絲生於1930年，卡薩維蒂生於1929年。他離世時只有五十九（楊德昌與尊曉治的享壽相同）。珍娜羅蘭絲十多年前（八十二歲）曾續弦再婚的，奈何世人始終對她與卡薩維蒂的經典夫妻檔念念不忘。

他們也的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兩人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認識，當時廿歲出頭，同樣醉心演戲。相戀後不久共諧連理。最初他們分頭發展事業，游走於劇場與電視，然後再到電影。珍娜羅蘭斯自小是公認的大美人，所以一開始演戲就當女主角。她的舊作我之前大都沒看過，過去幾天特別找來欣賞。她的電影處女作《妻財子祿》（The High Cost of Loving，1958）是齣小夫妻愛情喜劇。其後她陸續跟大明星演對手戲，包括洛赫遜、卻德格拉斯及法蘭仙納杜拉等。

其中跟卻德格拉斯合演的《匹馬走天涯》（Lonely are the Brave，1962）最可觀。故事以德格拉斯演的牛仔為主線，珍娜羅蘭斯只當配角。牛仔拒絕一切文明、野外自我流放。羅蘭絲演的前度女友，與他有兩場對手戲，演得十分細膩，叫人看得感動。這證明，羅蘭絲不止長得漂亮，身形高䠷、小腿修長，一頭濃密、飄逸的及肩金髮，帶出幾分揮灑與性感。同時，她也絕對是個演戲的實力派。而且性格獨特，她後來深人民心的豪爽本色，在早期已露端倪了。

尊卡薩維蒂幾乎同一時間成名。他初期時常演黑色電影，其中包括著名左翼導演馬田列特的首作《黑白金剛》（Edge of the City，1957），與薛尼波特同台。卡薩維蒂不是最俊朗男星，但勝在有型有款，目光如炬、聲線壓場。他演戲作風豪邁，跟羅蘭絲一樣有特別的懾人魅力，叫觀眾目不轉睛的盯着。幾星期前在此懷緬當奴修打蘭時，談及他出道的《十二金剛》（The Dirty Dozen，1967）。卡薩維蒂正正是十二個勇士中，最神經質、叛逆惹火的一員。

當然，卡薩維蒂與羅蘭絲，若一心只當荷李活體制的螺絲釘，不會有往後的佳話。尊卡薩維蒂1959年起，開始編、導他自己的電影。他的戲大都為獨立製片。無論題材與手法，都與他純粹當演員的大異其趣。他愛寫平凡人物，圍繞家庭、婚姻、異化的中年人，拍他們有血有淚的故事。他愛用仿紀實或即興的手法，影像充滿實感。卡薩維蒂開始當導演不久，妻子羅蘭絲即成了他創作的繆思，電影經常由她擔崗主演。

主流電影片酬支持自家獨立電影

卡薩維蒂與羅蘭絲參與較主流電影的演出，有時純粹為了片酬，然後再把資金注入自家的獨立電影，令拍攝順利完成。就電影創作的本質，卡薩維蒂發表過以下的金石良言：「我沒見過直升機爆炸，沒見過有人被一槍打爆頭。我為何要拍那些題材？但我見過有人咎由自取，見過有人退縮，見過有人躲在政治理念、毒品、性革命、法西斯主義、偽善的後面，這些我本人全做過。所以我明白他們……我們有問題，很可怕的問題。然而我們的問題，也是人的問題。」

換言之，尊卡薩維蒂平時儘管演警察或奸雄——1976年的《兩分鐘警告》，他演特警隊隊長好威武。可偏偏他筆下的、自編自導的影片，幾乎全拍像你與我的凡夫俗子。他與珍娜羅蘭絲正式夫妻檔合作的首個作品，為1963年的《父母心》（A Child is Waiting）。

《父母心》是卡薩維蒂第三齣導演影片，或許未能最代表他的風格。原因是：劇本出自別人手筆（Abby Mann），監製是強勢的史丹利克藍馬，卡薩維蒂與他夾不來。主演的是大明星：畢蘭加士打與茱地加蘭，羅蘭絲只屬客串。她演一名忍痛放棄智障幼子的母親，內心戲入木三分，戲分雖少卻依舊搶眼。分享一件這次觀映留意到的瑣事：羅蘭絲出道時，臉上人中的左邊（仙庫、食倉）原有顆小痣。《父母心》後她似乎把它脫掉了，後來的戲，細心看會發現原有位置有道微細疤痕。

也不全然是無聊瑣事。羅蘭絲五十年代出道，廿多歲芳華正茂。荷李活那年頭，各種賣點、形格的巨星輩出，若羅蘭絲走夢露的性感路線，嘴唇上的小痣應該大派用場。只是，她並非那類明星。而且後來她演卡薩維蒂導演的戲，老公出了名的愛用特寫鏡頭，把攝影機貼緊演員的臉，微觀七情六慾的微妙演變。女演員的臉蛋保持白淨一些，出鏡會更合適。

事實上，夫妻第二次正式合作的戲就叫《面貌》（Faces），1968年的出品。美國學生運動、反戰、反文化最熾熱的時代；美國電影隨着一年前（1967）《迷幻騎士》及《雌雄大盜》兩片的誕生，也進入到新紀元。不過卡薩維蒂的《面貌》，即使置放在當年的上文下理衡量，仍然是相當破格的一例。黑白粗微粒16毫米菲林影像，三個中年男女，衣冠楚楚，某個晚上，喝得微醺後回到其中一個人的住宅，繼續打打鬧鬧、胡言亂語。

《面貌》初看未知所以，實驗味道極強，有時如看觀察式紀錄片。它到底真實抑或虛構？幾個人有何關係？再看下去才明白，影片原來拍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妻。他們早已慣了各有各玩、互不相干。

尊卡薩維蒂拍獨立電影的方法可以很自由自在。成本有需要時很低，場景盡量簡單。劇本雖寫好，但交給各演員後，仍預留極大的改動、即興空間。台前幕後、演員都像一家人，經常合作、長期共處，拍來非常有默契。

《面貌》三年後即1971年，卡薩維蒂與羅蘭絲拍成了《亂點鴛鴦譜》（Minnie and Moskowitz）。它是另一齣叫人膛目結舌的影片。羅蘭絲演個藝術館的策展員，好不容易才跟有婦之夫（卡薩維蒂自己演）的愛恨糾結告終，意外認識了一名停車場打工的老粗（Seymour Cassel）。她已經不斷的左閃右避，但仍招架不到老粗的窮追猛打。兩個本來風馬牛不相及的中年人，沒想到漸漸真的成為一對。

最多人形容卡薩維蒂電影角色的字眼，應該是「反常」（eccentric）。「瘋狂」二字流於負面，容易變標籤。但人皆會「反常」，他的戲直面所有人焦躁不安的內心。酒精、藥物、欲望、挫敗、焦慮……隨便一樣都足以劃破我們平時道貌岸然的面紗。卡薩維蒂的導演現場，一定很有自己方法。演員被激發真實的感情與反應，把生命注入角色，讓我們一覽無遺。卡薩維蒂紀實味強的影像，貌似輕鬆平常的信手帖來，實則不可思議。很多人嘗試去學，卻永遠學不來。

《一個受影響的女人》堪稱夫妻倆傑作

1974年的《一個受影響的女人》堪稱夫妻倆的傑作。羅蘭絲演的Mabel是三個年幼小孩的媽媽，她愛惜孩子，也深愛在地盤工作的丈夫Nick（Peter Falk）。然而她有時因情緒不隱、精神有異，會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行為。為此，Nick經常煩惱不已，甚至迫於無奈把她送去接受治療。《受影響的女人》兩個多小時的篇幅，見證夫妻主角不斷的碎碎念、平常日子的起落。邊看邊讓人覺得揪心，眼前明明一個相親相愛的大好家庭，何以生活不得安寧？

Peter Falk是卡薩維蒂其中一個最愛用的演員。溫德斯《柏林蒼穹下》的寓言沒錯，Falk在影視圈這個大染缸如此古道熱腸、有口皆碑，他準是個折翼下凡的天使。《受影響的女人》中，他把困窘的Nick演繹得太出色了。

1977年的《首演之夜》珍娜羅蘭絲再演躁動不安的中女。她是劇場的台柱，她擔演的新劇《第二個女子》快將於百老匯首演。卡薩維蒂演她的台上的拍檔、「戲中戲」的丈夫。羅蘭絲的角色受一個粉絲交通意外纏擾，情緒備受打擊。她疑神疑鬼、酗酒成性，眼見新劇的首演將會凶多吉少了。

羅蘭絲、卡薩維蒂都來自劇場。「舞台」與「電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平台。奧遜威爾斯就講過：電影剪好了，每次放映皆無驚喜。相反，舞台的演出次次不同，刺激得多。舞台藝術家得高度警覺、隨時戒備。微妙在於，有時台上發生始料未及的事情，不一定就是壞事。

戲外搬到戲裏 戲劇人生

卡薩維蒂與班底一向慣了把「生命」與「創作」融為一體，真真假假不容黑白二分。《首演之夜》由戲外搬到戲裏，名副其實的「戲劇人生」。

最多人看過夫妻倆合作的電影，肯定是1980年的《鐵娘子歌莉亞》（Gloria）無誤了，它贏得威尼斯金獅獎最高榮譽。卡薩維蒂少見編導的「類型片」，羅蘭絲演的歌莉亞在紐約市獨居，因緣際會領着一名鄰居的小孩逃避黑幫的追捕。小孩全家被滅口，歌莉亞與黑幫分子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羅蘭絲這次不但繼續率性、自在，一個愛美的中年婦女（那年她五十歲），開槍手刃敵人時，毫無懼色，勇武又剽悍。

羅蘭絲與卡薩維蒂在1984年還有一齣叫《愛流》（Love Streams）的戲，贏得柏林金熊寶座。那次別開生面，他們在該片演兄妹。人到中年，兄妹各自婚姻破裂，只好彼此互相依靠了。《愛流》之前，夫妻兩人1982年合演了另一齣叫《大風暴》（Tempest）的戲，導演Paul Mazursky的劇本根據沙翁《暴風雨》改編。在那裏，卡薩維蒂與羅蘭絲是對仳離的夫妻。建築師丈夫帶同妙齡女兒與新歡（Susan Sarandon）到希臘度假，前妻跟男友（他的上司）竟然前來同一勝地散心。

Mazursky的《大風暴》準是給卡薩維蒂度身訂造的。卡薩維蒂的祖家，正是希臘。另外，這麼湊巧，《大風暴》與《愛流》兩片，結尾都要來一場大暴雨，風流才被雨打風吹去。

卡薩維蒂1989年離世，夫妻倆膝下有三名子女。三人都受父母薰陶，走上電影的路。其中大兒子Nick今天也六十多歲了，拍過二十年前《忘了，忘不了》（The Notebook）等片。愛子每有新作，做母親的固然義不容辭的幫上一把。

先夫1989年身故後，羅蘭絲與他的合作終止。可她的演藝生命未完，其後十多年，她還演過一些傑作、佳作。包括1991年占渣木殊的《世界呢分鐘》（Night on Earth），1995年泰倫斯戴維斯的《霓虹寶典》（The Neon Bible）等。而我最深愛的羅蘭絲的「非卡薩維蒂」作品，是1988年活地亞倫編導的《緣盡半生》（Another Woman）。

又是紐約故事——羅蘭絲演德高望重的哲學教授。她閉關寫新書。辦公室的隔音不好，她無意中聽到鄰居心理醫生與病人的私密對話。本來，這不過是個偷聽事件；誰料「另一個女子」（美亞花露）身懷六甲，她卑微、傷感的故事，引發出哲學教授自我審視、懺悔的旅程。活地亞倫受英瑪褒曼《野草莓》啟發而拍成，短小卻趣味盎然、舉重若輕。女主角與身邊人多重的糾葛、過去與現在、「說故事」的意涵，真實與夢境，豐富到不得了。

《緣盡》裏頭，羅蘭絲梳起一頭從前飄逸、性感的金髮，演謹慎拘束的教授，也一樣到家。

珍娜羅蘭絲好個影壇烈女，夫妻檔更是影壇奇葩。愛死了他們的電影，他們今天大概於天國重聚了；追憶幾十年時光，一定有說不完的話題。願珍娜羅蘭絲女士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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