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ginal 言九林 史料搬运工
2021年03月20日 1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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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目录:
一、容闳有一个梦想
二、“生死各安天命”
三、无关人品而在体制
四、被迫中止学业
五、归国的思想犯
1872年,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建成开放;澳洲与世界其他地方建立起了电报连接;日本修好了他们的第一条铁路。对清廷来说,本年最重要的改革事件,是数十名幼童被正式派往欧美留学。
一、容闳有一个梦想
幼童赴欧美留学,与广东人容闳(1828-1912)有直接关系。
容闳出生于广州府香山县南屏村(即今之珠海市南屏镇),父母以务农捕鱼为业。南屏村“距澳门西南可四英里”。1834年,英国传教士郭士立夫人(Mrs.Gutzlaff)来到澳门设立女校,兼为筹备中的马礼逊学堂(Morrison School)招收男生。次年,因有同乡在女校任职,7岁的容闳得以离开中国传统私塾前往澳门求学。1839年,马礼逊学校正式成立。1841年,容闳正式进入该校就读。
不过,容闳进入马礼逊学堂并非一帆风顺。因马礼逊学校尚未正式成立,女校即已停办,容闳1839-1839年间曾短暂返乡,继续在传统私塾就读。稍后,又因父亲去世家庭陷入贫困,而不得不终止学业,做起了在村镇间贩卖糖果的营生。后得一位同乡帮助回到澳门,在一间洋人开办的印刷所找了一份折叠书页的工作。期间被在附近开设诊所的美国医生霍白生(Dr.Hobson)认出——郭士立夫人离开澳门前曾委托霍白生寻访容闳,待马礼逊学堂开学即将之推荐入校。可以说,容闳的命运里充满了偶然性。
1847年,主持马礼逊学堂的鲍留云(Rev.S.Robbins Brown)返回美国,顺道自校内带了三名自愿赴美的学生同行,其中即有容闳。不足19岁的他,就此成为了中国近代史上的第一位留美学生。1850年,容闳成为首位在美国耶鲁大学就读的中国人。[1]
在耶鲁的四年里,容闳深为数学(尤其是微积分)成绩太差而苦恼。但他的英语成绩非常好,曾得过名为“the DeForest Medal”的英语文学奖的一等奖。期间,他加入了耶鲁兄弟会(Brotherin Unity),做过该会的图书管理员。还参加了该校的赛艇队和足球队。此外,他还一直是基督教公理会的成员。1852年10月30日,容闳登记成为美国公民(直到1898年美国国务卿雪曼拒绝承认他的美国公民身份)。[2]
若干年后,久历欧风美雨的容闳,在自传中如此描述自己甫受启蒙之后的痛苦:
“予当修业期内,中国之腐败情形,时触予怀,追末年而尤甚。每一念及,辄为之怏怏不乐,转愿不受此良教育之为愈。盖既受教育,则予心中之理想既高,而道德之范围亦广,遂觉此身负荷极重,若在毫无知识时代,转不之觉也。更念中国国民,身受无限痛苦,无限压制,此痛苦与压制,在彼未受教育之人,亦转毫无感觉,初不知其为痛苦与压制也。故予尝谓知识益高者,痛苦亦多,而快乐益少。反之,愈无知识,则痛苦愈少,而快乐乃愈多。快乐与知识,殆天然成一反比例乎。”[3]
这种痛苦,比容闳小了53岁的鲁迅也经历过: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4]
痛苦是一致的,选择自然也相差无几。鲁迅说“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5]。容闳也相信希望在未来:“在予个人而论,尤不应存此悲观。……予意以为予之一身,既受此文明之教育,则当使后予之人,亦享此同等之利益。以西方之学术,灌输于中国,使中国日趋于文明富强之境。”[6]
所谓让后来者“享此同等之利益”,即希望将自己受过的近代文明教育传入清帝国。容闳说,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始于大学第四学年尚未结束之际[7]。这大约不是虚言。容闳1854年从耶鲁毕业,引起了美国舆论的很大关注。特韦契耳牧师(Joseph·H·Twichell)曾特意前来与容闳交流。在1878年的一次演讲中,牧师披露说,容闳当时已“断定自己当传教士并非上策,他隐约猜想有些别的事情等着他去做。”[8]
毕业后成为一名传教士,是容闳的学业资助者们——比如他就读的中学孟松学校(Monson Academy)的校董——对他的殷切期望。拒绝成为传教士,意味着将同那些慈善基金一刀两断,不再有金钱收入,也意味着他很难得到在中国的教会组织的帮助。但容闳深感宗教“未必即为造福中国独一无二之事业”[9],终于还是放弃了成为一名传教士。毕竟中国素无宗教传统,基督教教义也从未与中国文化完全融合,无法成为整合中国世俗社会的思想资源。
1854年11月,容闳自美国启程返华。1855年4月抵达香港,他在这里花费了四个月的时间试图成为一名律师,来作为谋生的职业,但没有能够成功。期间发生了两广总督叶名琛“檄各府州县,凡通(会)匪者格杀勿论,前后杀十数万人”[10]的野蛮暴行。容闳听闻到的数据是“所杀者凡七万五千余人”,其中大部分是冤死者。容还曾亲身前往一处刑场,见到的是“流血成渠,无首之尸纵横遍地。……地上之土,吸血既饱,皆作赭色。余血盈科而进,汇为污池”。这地狱景象给了他极深的刺激,评价说如此这般的残暴,不但当代世界“无事可与比拟”,即便是古代的暴君尼禄王与惨烈的法国大革命,“杀人亦无如是之多”。自刑场归来后,容闳“神志懊丧,胸中烦闷万状”,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甚至一度产生了投奔太平天国的念头。[11]
同年8月份,容闳离开香港前往上海,在海关找了一份翻译工作。那时的中国海关已开始雇佣洋人实施“外籍税务监督制度”。容闳拥有美国国籍和耶鲁学位,却因肤色仍被当成“中国人为翻译者”受到歧视。三个月后,他辞掉了工作,然后是频繁的就业和失业。按容闳自己的说法,他自1855年8月到1857年5月,“一直待在这里(上海),到目前为止没有明确的事做”[12]。
生计奔波之余,那个“使中国日趋于文明富强之境”仍时常萦绕在容闳心头。1860年11月,他终于得到了一个契机,可以前往太平天国的首都天京(南京)。在天京城,他见到了干王洪仁玕,并向他提出了七点改革建议,其中一项是为政府聘请有专业能力的顾问。但洪仁玕有职无权,天国的未来也不乐观。在天京停留了约一个月后,容闳拒绝了洪仁玕送来的“义爵”官印(“义爵”虽然是王以下的最高爵位,但据被俘的昭王黄文英供称,“天京事变”后的四五年间,洪秀全一共封了二千七百多个王[13]),悄然离开。
离开天京之后,容闳将目光转向了天平军的大敌曾国藩。1861年,他一边做着为洋行奔走茶叶买卖的生计,一边通过友人左孟星给曾国藩的心腹幕僚赵烈文写了推荐信。次年五月,他来到安庆投石问路,首次拜访了曾国藩。[14]
容闳后来回忆说,这第一次相见,曾国藩用一种特殊的气势将他弄得心里发毛坐立不安:“寒暄数语后,总督命予坐其前。含笑不语者约数分钟。予察其笑容,知其心甚忻慰。总督又以锐利之眼光.将予自顶及踵,仔细估量,似欲察予外貌有异常人否。最后乃双眸炯炯,直射予面,若特别注意于予之二目者。予自信此时虽不至忸怩,然亦颇觉坐立不安。”[15]
容闳并不知道,这是曾国藩的一种独特的相人之术。《清史稿》里说,曾国藩“每对客,注视移时不语,见者悚然。退则记其优劣,无或爽者”[16]——会客时,曾国藩会一言不发地盯着别人看,直到将人看出紧张情绪。客人走后,曾会依据客人的反应,记下他的优缺点。
不过,据曾国藩在给郭嵩焘的信中对容闳的形容——“其人久处泰西,深得要领”[17],他大约通过了曾的相人术考验。在另一封给桂超万的信函中,曾国藩提到了此次会见后他赋予容闳的任务:“顷有洋商容光照来皖,言及硼炮之利,亦令赴沪试办,渐次习其作法,或可有成。”[18]也就是两人在谈话中重点说了一种叫做“硼炮”的武器,曾国藩希望容闳回上海后可以把这种武器搞出来。
显然,研制武器并非容闳所长。曾国藩仍以“洋商”称呼他,也意味着他并未被纳入到曾的幕府。这大约是容闳1862年回到上海之后,仍继续在洋行从事茶叶生意、而未将主要精力投入到曾国藩嘱托的核心缘故。
转机出现在1863年五、六月份的某日[19],容闳突然收到一位叫做张斯桂的友人自安庆寄来的信函。张在信中说,自己如今正为曾国藩做事,此信是奉了曾的意志,邀请容闳前往安庆。曾国藩亟欲与他当面一见。
张斯桂是浙江宁波人,比容闳大了11岁,五口通商之后即留心洋务,曾为丁韪良翻译的《万国公法》做序,后来做到了清廷的驻日副使。但容闳与张斯桂交往不深,并不敢太过信任他。鉴于自己拜访过天京,且常年在太平军控制的区域内从事商业活动;之前去安庆投石问路也无结果,容闳一度担忧自己是受到了曾的怀疑,被当成了太平军的奸细。这封信是想诓骗自己主动投入罗网。故此,他在回信中说,非常感谢总督的邀请,但此刻正值新茶上市抽身不开,“他日总当晋谒”[20]。所谓日后有机会一定去拜见,实为一种委婉的拒绝;也是一种对曾国藩真实目的的试探。
两个月后,容闳收到了张斯桂的第二封邀请信。信中还附有数学家李善兰的私函。李在信中说,曾国藩有意对容闳委以重任,劝他速速前往安庆,还举了华蘅芳、徐寿两名学者已被曾国藩延揽的例子。至此,容闳方知邀请是真,并非陷阱。遂答复称“数月后准来安庆”[21]。但曾国藩等不及再过几个月。他一手创办的安庆军械所,已经试制出了中国第一台蒸汽机(1862年底),也造出了中国第一条木壳小火轮“黄鹄号”(1863年1月底)。接下来要做的,是生产出更多的坚船利炮。而要达成这个目标,首要之务是能寻到一个熟悉海外情形的人,可以帮助他购入一批先进的机器。他迫切需要容闳来承担这个角色。所以,1863年7月,容闳又收到了张斯桂的第三封邀请信和李善兰的第二封私函。两封信里明确说,曾国藩希望他方弃商业转入政界,在他的幕府里做事。容闳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回信说最晚八月份一定启程。
1863年9月,容闳抵达安庆。由此正式进入到以曾国藩、李鸿章为核心的“湘淮军关系网”之中。为了巩固在幕府里的地位,当曾国藩询问眼下的改革该从何处着手时,容闳没有提自己最熟悉也最想启动的留学教育,而是迎合曾国藩的想法,回答应优先设立机器厂,而且应该是那种可以造出更多种类机器的机器厂。于是,一个月后,容闳带着曾国藩和李鸿章筹集来的68000两白银返回美国。两年后,他给曾带回了一百余种近代机器设备。正是这些机器,奠定了江南制造局的雏形。
回国后,得曾国藩支持,容闳在江南制造局内设立了一所兵工学校,聊充“以教育使中国走向文明富强”这一梦想的一点安慰。1868年前后,容闳前往苏州拜访时任江苏巡抚的好友丁日昌,对他讲述了向欧美派遣留学生的想法。丁日昌对此很感兴趣,建议容闳写成文字,由他代递给总理衙门。丁日昌似乎是寄望于总理衙门大臣文祥会同意这一建议。容闳于是写了一份包含四项内容的改革建议:一是组建一家纯由“华股”构成的轮船公司;二是选派出众的青年出洋留学,先选取12-14岁的幼童120人来做尝试,分作4批,每年派出30人,留学期限为15年;三是政府应兴办采矿业;四是禁止教会“干涉人民词讼”。容在自传里解释说,第一、三、四条其实都是“陪衬”,自己真正想要推动的是第二件事。但清朝官员处理文件喜欢搞中庸之道,往往有准许也有驳斥,与其只写一件事不如多写两件做陪衬,既方便了官员们的有准有驳,也增加了留学计划通过的概率。遗憾的是,这份改革建议递上去之后,恰逢文祥丁忧告假,没有得到回应。容闳只得频繁骚扰丁日昌,要他时常记得再将自己的“留学计划”向总理衙门和曾国藩推销。[22]
时间来到1870年,天津教案爆发,清廷命曾国藩、丁日昌北上善后。丁以电报召来容闳,请他充当翻译参与其事。丁日昌趁机将容闳的“派遣幼童出国留学计划”向曾国藩提出,并建议又陈兰彬和容闳来主持此事。[23]曾国藩被天津教案弄得焦头烂额,既痛感左右人才匮乏,也深觉自己陷入“谤讥纷纷举国欲杀”的困境主因在于国力(尤其是武力)不强。遂答应与李鸿章联名上奏建议此事。
兴奋的丁日昌,在半夜里将容闳从睡梦中叫醒,告诉他事将有成。容闳闻言,“乃喜而不寐,竟夜开眼如夜鹰,觉此身飘飘然,如凌云步虚。”[24]
不过,曾国藩大约并不清楚容闳的梦想是什么。这位将传统儒家文化的“内圣外王”发挥到极高境界的帝国中流砥柱,最殷切的希望,是留学生们能够学到欧美国家第一手的强国技术,进而复兴清帝国和儒家道统的辉煌。但容闳要的,不是什么儒家道统的复兴,而是“藉西方文明之学术以改良东方之文化”,将老朽的清帝国改造为一个“少年新中国”。清廷的有无,与儒家文化的存废,从来不在他的考虑之内。当他在1855年的那个夏天,亲眼见证了儒学出身的两广总督叶名琛,如何疯狂屠杀广东民众,以致于“刑场四围二千码以内,空气恶劣如毒雾”后,就已不再相信传统文化可以孕育出近代文明。
再后来,他访问了太平天国。虽然失望而归,但这些失望,并不足以让他像曾国藩那般,因为痛恨太平天国的“敢将孔孟横称妖,经史文章尽日烧”,就转身变成了清廷的坚定支持者。容闳的理解是:之所以会有太平天国,“恶根实种于满洲政府之政治,最大之真因,为行政机关之腐败,政以贿成。上下官吏,即无人不中贿赂之毒。……官吏既人人欲饱其贪囊,遂日以愚弄人民为能事。于是所谓政府者,乃完全成一极大之欺诈机关矣。”[25]清廷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大大的“欺诈机关”?容闳觉得与国人文化素质上的落后有直接关系。他梦想着有那么一天:
“中国教育普及,人人咸解公权、私权之意义,尔时无论何人,有敢侵害其权利者,必有胆力起而自卫矣!”[26]
在1872年幼童正式出国之前,容闳将这个梦想深深地埋在心里,不对任何人说。
容闳
二、“生死各安天命”
其实,容闳并不是第一个向清廷提议对外派出留学生的人。
早在1863年,广东南海人桂文灿已向总理衙门递过条陈,说日本最近已派幼童前往欧洲学习制造船炮火药之法,以十年为期。清廷也有必要效仿。纵使不派人去到外国,“亦可在内地学习讲求”。恭亲王的答复是:日本对外派遣留学生的事,总理衙门早就已经知道了,还了解到他们之前派了官员出去专门考察这个事。直接派人出去留学,确实比购买外国船炮、再由外国派人来教要好,但“此项人员,急切实难其选”,总理衙门目前还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做这件事。[27]
奕䜣的话不是托词,他也没必要对桂文灿这样一个小小的“拣选知县”用这种心机。1863年的总理衙门,确实找不到合适的人才,来操办带学生赴欧美留学这样划时代的大事——还得再过三年,也就是1866年,奕䜣才能找着机会,趁着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回英国结婚的便利,派出清廷的第一个非正式海外考察团(没有具体任务,其实更像是观光团)。而且,1863年的舆论环境,也不允许对外派出留学生——两年后,也就是1865年,奕䜣就派八旗兵出洋学习机器制造技术一事,与李鸿章密商,李回信说“以理与势观之”,派人出洋留学是“将来必有之举”,同时却又说“鸿章盖尝默存此见未敢倡为是论”,我一直把这种想法存在心中,却始终不敢公开提出来[28]。四年后,也就是1867年,当奕䜣意识到制造洋人的船舰枪炮需要学习近代数学天文知识,而在同文馆内设置天文、算学二馆时,他遭到了以倭仁为首的朝中政治官僚的集体抨击。当然,更难办的是,不同于请几名洋人来同文馆教学,由清廷官方对外派遣留学生,实为外交事务,须与留学地所在国家订立相关条约。没有订立条约,把留学生往哪里派,就成了一个难题。此时的清廷,刚刚迫于形势勉强接纳条约外交,对条约外交的实质内容和运作逻辑则还不怎么明白。千头万绪之下,实无力顾及留学事务。
容闳也不是第一个向曾国藩提议对外派出留学生的人。
早在1865年,薛福成已劝说过曾国藩,请他效仿俄国,招收一批聪明伶俐的学生,派往欧美各国“习其语言文字,考其学问机器”。[29]曾的反应是“阅毕,嘉赏无已”。[30]但激赏之后,并没有进一步的举措。没有举措的原因,自然也是苦于没有人才——薛提建议的时间是闰五月,容闳要到这年十月份才带着机器自美国返回。
同时,曾也担忧朝野舆论环境不会允许。这从他在1870年10月10日上奏时,将对外派遣留学生的建议,用心良苦地包裹在了“奏请朝廷允许调陈兰彬随自己前往两江”这样一个诉求之中,即可看出端倪。曾先在奏折里大力褒奖陈兰彬如何如何“智深勇沈”,然后以丁日昌对自己提过派学生出国留学的主张、且力荐陈兰彬和容闳来主持为例,以“证明”陈兰彬确实是个人才。围绕着这个例子,曾“顺势”说了这样一番话:“外国技术之精”远远超出了大清,外国学校开设的种种课程都与造船练兵有关,俄罗斯的巨炮大船之所以与英法各国一样厉害,是因为他们的“国主”和“世子”曾亲自前往西方留学。末了,曾并不请求朝廷允许派学生出国留学,只请朝廷允许自己将陈兰彬(陈此时的官职是刑部主事)带往江南。但他同时又说,陈兰彬这个人“素有远志,每与议及此事,辄复雄心激发,乐与有成”——也就是很乐意负责主持留学生出国一事;自己现在将他带去江南负责操练轮船,“将来肄业西洋各事,必能实力讲求,悉心规画”——将来要派学生出国留学了,陈兰彬也一定会尽心尽力负责谋划。[31]
显然,这道奏折是曾国藩对朝廷的一种试探。类似的试探,在1871年初似乎还有过一次[32]。两次试探均未引发朝堂的反对舆论后,曾才与李鸿章联名,在1872年8月正式上奏建议朝廷派遣学生出国留学,并就具体如何操作、资金从何而来等,给出了详细的方案。
另一个重大的利好消息是中美之间签订了《蒲安臣条约》。该条约由时任清廷外交使团首领的美国前驻华公使蒲安臣,与美国政府在1868年7月签订。其中的第七条规定:中国人欲前往美国“大小官学”学习,可以享受最惠国待遇;美国人欲前往中国“大小官学”学习,也可以享受最惠国待遇。这意味着清廷向美国派遣留学生,获得了外交许可和国际法依据。这个消息,直接促使容闳在该年拟定了一份向美国派遣留学生的计划,并鼓动自己的好友丁日昌将之呈递给了总理衙门。
不过,事情不如容闳预想中顺利。在总理衙门看来,《蒲安臣条约》并不属于清廷赋予蒲安臣的具体任务。所以,他们接到条约文本后,虽然对内容没有异议,但仍决定延缓批准,理由是“蒲安臣初至美国,即与议约,将来至他国时,或不免再有此举”[33]。一直拖到1869年11月份才正式批准条约生效。因与《蒲安臣条约》的批准直接相关,容闳在此期间通过丁日昌呈递给总理衙门的留学计划,自然也不可能得到批准(当然也没有驳回)。容闳不了解这一背景,于是在自传里,将计划的受挫,错误地归因为总理衙门大臣文祥的离职守丧。
曾国藩与李鸿章也注意到了《蒲安臣条约》里的留学条款。在给朝廷的奏折里,李鸿章说,1871年春,美国公使(可能是指镂斐迪)来天津时,自己曾与他面商是否可以按《蒲安臣条约》向美国派遣留学生,该公使回答说只要收到朝廷递交的相关文件,“即转致本国,妥为照办”;稍后,英国公使威妥玛也来到天津,询问我是否有计划向美国派遣留学生,“臣鸿章当以实告,意颇欣许,亦谓先赴美国学习,英国大书院极多,将来亦可随便派往”——我实话相告后,威妥玛非常赞同,还说英国的好学校很多,将来也可以派学生去英国留学。李鸿章接着又说了一句:“此固外国人所深愿,似与和好大局有益无损”[34]。将派学生出国留学一事与“和好大局”挂钩,显示了这位年近五十的北洋大臣,非常准确地把握住了朝廷欲竭力避免“庚申之变”重演的心态——此时,崇厚率领的赴法道歉使团因种种刁难,尚未能向法国正式呈递国书,这意味着“天津教案”引发的震荡还不能算完全平息。
略言之,幼童留美计划在1871年获得清廷的批准,并非偶然:(1)天津教案带来了“庚申之变”有可能重演的巨大恐慌,“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政治目标,全盘压倒了朝中清流与政治官僚的反对之声。(2)《蒲安臣条约》的生效,为清廷执行此事扫清了外交上的障碍。(3)容闳这几年的作为,尤其是耗时两年前往美国采办机器,已得到曾国藩与李鸿章的信任,被视为可以落实此事的合适人选。以容闳为副,来处理幼童在美国的具体事务;以陈兰彬(上海广方言馆总办)为正,负责管控幼童群体的中文学习,使其成长不逾越清廷的规矩,在曾国藩与李鸿章看来,是一种极好的搭配。[35]
曾国藩与李鸿章设计的留学章程,如每年派出幼童30名,四年共计派出120名;幼童到美国后进入军政、船政学校学习,留学时间15年;派正副委员驻海外监督幼童学业等,几乎全部被总理衙门接受。惟一被修改者,是幼童的来源。曾、李的主张是派人“于上海、宁波、福建、广东等处,挑选聪慧幼童(年十三四岁至二十岁为止),曾经读中国书数年,其亲属情愿送往西国肄业者”[36],也就是集中在沿海地区挑选。总理衙门将之改为自各地同文馆内优先选派,“如有愿往泰西各国之人,不分满汉弟子,择其质地端谨、文理优长者一律送往”[37]。这其中暗含的,是奕䜣优先扶植满人成材,以巩固爱新觉罗氏的江山的隐秘用意。当时的京师同文馆与广州同文馆,均是典型的旗人学堂,其招生章程即规定以八旗子弟为主;只有上海广方言馆真正做到了“不分满汉子弟”。[38]
但奕䜣的这种隐秘用意,很快就落空了。1871年的中国,仍是一个以读“夷书”为耻辱的时代,更何况十多岁的孩子,一出去就是15年之久。所以,即便全部出洋费用由朝廷包办,同文馆内也几乎无人愿意报名前往大洋彼岸的“花旗国”。招生范围仍必须扩展到曾、李最初拟定的东南沿海。即便如此,招生工作也不顺利。一位幼童后来回忆说:
“当我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有一天,一位官员来到村里,拜访各住户,看哪一家父母愿意把他们的儿子送到国外接受西方教育,由政府负责一切费用。有的人申请了,可是后来当地人散布流言,说西方野蛮人会把他们的儿子活活地剥皮,再把狗皮接种到他们身上,当怪物展览赚钱,因此报名的人又撤销。”[39]
无奈之下,容闳只得前往家乡南屏村以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又去到香港的英国学校招揽。才终于凑足了第一批三十名幼童。被选中的孩子里没有八旗子弟,也没有高官后代。长达十五年的漫长时光,相当于一种生死莫测,故清廷与幼童们的家庭一律签署了“生死合同”。幼童詹天佑的父亲詹兴洪所签合同内容如下[40]:
具结人詹兴洪今愿具甘结事
兹有子天佑情愿送赴宪局带往花旗国肄业,学习技艺,回国之日,听从中国差遣,不得在外国逗留生理,倘有疾病生死,各安天命,此结是实。
童男詹天佑,年十二岁,身中面圆白,徽州府婺源县人氏。
曾祖文贤,祖世鸾,父兴洪。
同治十一年三月十五日
詹兴洪笔(押)
合同里只有幼童对朝廷的责任——“学习技艺,回国之日,听从中国差遣,不得在外国逗留生理”,却无一字言及朝廷对幼童的义务。“倘有疾病生死,各安天命”一句更是将朝廷应尽的保育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于清廷而言,这样一份“生死合同”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曾国藩在给朝廷的奏折里说,自己“精力日衰,自度难策后效”,以后很难再对朝廷有什么贡献了。唯一想的就是能用余生,在“海防制器”这类事情上,为朝廷打下一点基础,以待将帅之才在未来出现时,可以有所凭借来与洋人们一争雌雄。派遣幼童留美,正是为了给“海防制器”打基础。[41]李鸿章说,等这些留学生们十五年之后回国,“不过三十岁上下,年力方强,正可及时报效”[42],正好可以用自己最好的青春年华来为朝廷做贡献。总理衙门也说,幼童们此行的任务,是“取彼之所长,以补我之所短”。[43]
这120名幼童,首先是朝廷的强国工具,其次才属于他们自己。
曾国藩
三、无关人品而在体制
1872年8月11日,第一批留美幼童30人,自上海出发,正式前往美国。此后又连续派出三年,共计有留美幼童120名。年龄最小的10岁,最大的16岁,平均年龄12岁。其中广东84人,江苏20人,浙江9人,福建4人,安徽2人,山东1人。[44]
早在幼童出发的半年前,容闳已开始筹划安排他们在美国的衣食住行。1872年2月17日,他写信给时任耶鲁大学校长诺亚·波特(Noah Porter),向他报告幼童留美计划已正是开始实施,请求诺亚·波特将该计划转告耶鲁大学的前校长西奥多·吴尔玺(Theodore Dwight Woolsey)、詹姆斯·哈德利教授(James Hadley)和托马斯·塔彻教授(Thomas Anthony Thacher)等人,向他们咨询何种教育方法最适合幼童。诺亚·波特接到来信后,又与康涅狄格州的教育委员长诺斯罗普(B.G.Northrop)取得了联系,寻求后者的帮助。
稍后,容闳先于幼童一个月出发,以便从容为其安排住宿问题。他抵达美国后,先去耶鲁大学拜访了詹姆斯·哈德利教授,因为他是一位语言学者,容闳想听取他对幼童英语学习方面的意见。哈德利教授将康州教育委员长诺斯罗普介绍给了容闳。诺斯罗普提议将第一批三十名幼童,每两三人为一组寄居在美国家庭中,以便迅速学好英文,熟悉美国的风土人情,同时也能获得家庭的关怀,不至于产生心理上的不适应。耶鲁大学校长诺亚·波特也持相似的看法。容闳接受了这项极为关键的建议。诺斯罗普随即着手招募愿意接待幼童的家庭。康州河谷两岸的医生、教师与牧师家庭给出了热烈的回应。在同年10月1日出具的报告书中,诺斯罗普说他已接到了122个家庭的主动报名,可以立即接纳244名中国留学生。第一批幼童只有30人,这踊跃的热情给了容闳很大的选择空间。诺斯罗普又给幼童寄居的家庭与家庭办的私人学校写了一封信,指示他们必须先教导幼童流利地使用英文,再教他们地理与算数的基本知识,同时也要让幼童继续学习中文,注意培养他们坚忍、节俭、忠孝的中国人美德,还要引导幼童们养成经常洗澡的个人卫生习惯。诺斯罗普希望幼童们所在的美国寄宿家庭是严格而温暖的。[45]
在寄宿家庭居住半年之后,英语听读写合格的幼童会被送至正规中学继续接受教育(不合格者则送返寄宿家庭),然后再升至大学。至1880年,已有50多名幼童进入美国的大学学习。其中22名入读容闳的母校耶鲁大学。幼童温秉忠后来回忆说:“中国幼童们与食宿一同的美国家庭及中学、大学同学们建立深厚之友谊。……最重要的是,美国老师及监护人,那种‘家长式的爱护’(Parental Treatment),使幼童们久久铭感不忘。”[46]
这种“家长式的爱护”,是清廷专为留学所设机构“出洋肄业局”对幼童们实施的“地狱式管理”(引申自幼童们称呼该机构为“地狱之屋”),形成了一种非常截然的对比。这种对比引发的矛盾,最后就演变成了“出洋肄业局”正监督陈兰彬与副监督容闳之间的不和。容闳后来回忆说,陈兰彬经常在一些小问题小细节上与留学生们过不去,比如学生在学期中间和假期里有费用方面的需求,比如学生们随寄宿家庭去参加教堂的礼拜,比如学生们改穿西装等等,都会发生冲突。自己在中间做调停,帮学生的正当请求辩护两句,就会被陈疑忌为偏袒学生。容闳的原话是:
“每遇极正当之事,大可著为定律,以期永久遵行者,陈辄故为反对以阻挠之。例如学生在校中或假期中之正杂各费,又如学生寄居美人寓中随美人而同为祈祷之事,或星期日至教堂瞻礼,以及平日之游戏、运动、改装等问题,凡此琐琐细事,随时发生。每值解决此等问题时,陈与学生常生冲突,予恒居问为调停人。但遇学生为正当之请求.而陈故靳不允,则予每代学生略为辩护。以是陈疑予为偏袒学生。”[47]
这种冲突,可以说自清廷选择以陈兰彬为正、容闳为副来操作幼童留美一事,就已埋下了伏笔。陈兰彬在曾国藩幕府办过洋务(上海广方言馆总办),但他是翰林出身,无人敢说他的“中学”有问题。这个身份可以为幼童留美抵挡不小的舆论阻力。努力推动幼童留美的江苏巡抚丁日昌,曾对容闳专门解释过这一点:
“君所主张,与中国旧学说显然反对。时政府又甚守旧,以个人身当其冲,恐不足以抵抗反动力,或竟事败而垂成。故欲利用陈兰彬之翰林资格.得旧学派人共事,可以稍杀阻力也。”[48]
这种用心,也隐约见于曾国藩1871年4月20日给陈兰彬的一封信函。陈当时为留美幼童设计了一套中文课程,除了白天在美国学校上课,自下午五点至晚上九点,包括周末在内,幼童们的这些时间都得拿来学习经史、会典、律例方面的内容。曾国藩对此是不满意的,他回信给陈兰彬说:
“幼童赴洋学习须通汉文,阁下定课经史为主,旁及会典律例,求为有用之学,每日习夷技后酉戌之间即礼拜日另为督课汉文,自是善策。第以西法精奥,必须专心致志,始克有成。汉文之通否,重在挑选之际先行面试一二,以决去留,此后只宜专学洋学。耳不两听而聪,目不两视而明,未可因兼课汉文而转荒洋业也。”[49]
陈兰彬制定这样一份内容丰富、耗时极多的中文课程,与他所受到的舆论压力有直接关系。曾纪泽是曾国藩的儿子。曾国藩致力于推动幼童留美,曾纪泽却很担忧幼童们的价值观会被洋人带坏,在曾国藩跟前劝说道:“美国君臣上下不分等差。幼童未读中国圣贤书,遽令远赴异域,专事西学,上之不过为美邦增添士民,下之为各埠洋行增添通事、买办之属耳,于国家无大益也”[50]——那美国的制度君臣一律平等,与我大清的君君臣臣截然不同。幼童们没读过什么中国的圣贤书,把他们送去美国留学,不过是为美国增添百姓,为洋行增添翻译和买办,对国家没有什么好处。
陈兰彬的好友薛福成,也告诫陈:“童子志识未定,去中国礼仪之乡,远适海外饕利朋淫腥膻之地,岁月渐渍,将与俱化。归而挟其所有,以夸耀中国,则弊博而用鲜”[51]——要他小心谨慎,这些幼童还没有固定的价值观,到了美国那种“饕利朋淫腥膻之地”,很容易被洋人们同化;幼童们一旦被洋人同化,他们回来后对国家的害处就会大于好处。
曾纪泽与薛福成都是洋务派官员。薛福成还比容闳更早向曾国藩提议派遣学生出国留学。他们这样的人,尚且对留美幼童如此这般忧心忡忡,其余清流人士和政治官僚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陈兰彬既被曾国藩指定为留美幼童的正监督,又很在意自己翰林的高贵身份,自然是绝不希望幼童们被洋人同化“荒废中学”,进而使自己落得一个被朝野士大夫集体唾骂的结局。
这也正是他试图为幼童拟定一套大体量、大时长的中文经史课程的核心缘故。
曾国藩在回信里说陈兰彬的课程设计“自是善策”,这显然只是一种客套话。曾的观点很明确。幼童去美国的主要任务是学习精妙深奥的“西法”,不能将他们的精力耗费在“汉文”上面。在挑选幼童时认真考察一下他们的汉文修养即可,留下汉文合格者,淘汰汉文过差者。总之,到了美国后,幼童们“只宜专学洋学”,不能“因兼课汉文而转荒洋业”。需要注意的是,这并不意味着曾国藩在价值观上已不重视“汉学”的经史教育。这位理学名臣之所以这样指示陈兰彬,是因为他要“两害相权取其轻”,较之幼童们的“汉学”修养出现缺失,清帝国在近代技术(尤其是近代军事技术)上的全面落后,才是更要命、更亟需解决的问题。
类似的权衡,也见于李鸿章。1871年5月份,李鸿章给曾国藩写了一封信。李说,英国公使威妥玛前来询问幼童留美一事,他很赞成。但他又说,留学者须挑选年龄在二十岁上下“通习中国文义者”,到了海外之后“专习洋学,乃易会通,十年可成,若华洋书兼肄,恐致两误”,也是主张留洋就用全部精力去学洋学,不要一半时间念洋学一半时间念经史子集。李鸿章很认同威妥玛的意见,询问曾国藩是不是考虑改一改陈兰彬、容闳二人拟定的“派十五岁以上(幼童赴美),并延汉文教师同去”的留学办法。[52]
衡量得失之后,最后由曾国藩、李鸿章联名呈请准许派幼童留美的奏折里,没有变更幼童的年龄——因为需要考虑:(1)幼童15年后回国时,是否仍在可为国效力的壮年,(2)幼童出国时不能成婚,如此可保证学习期间没有家室负担;(3)幼童留学期间若年龄过大,可能发生与洋人婚配的问题。也没有提及陈兰彬制定的大体量、大时长的中文经史课程。只是简略地提了一句“又有翻译教习,随时课以中国文义,俾识立身大节”[53]。结合之前曾、李、陈等人的讨论,“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宗旨,可以说是至为明显。
这种权衡的目的,也见于1872年2月17日容闳给时任耶鲁大学校长诺亚·波特(Noah Porter)的书信。容闳在信中说:
“中国政府要求我们完成的使命,是他们(幼童)将来要学习军事、海军、医学、法律及土木工程,以便进入政府服务时,他们充分具有对化学、物理、地质及天文的知识。”[54]
容闳很准确地转达了“中国政府”对幼童们的期望。这个“中国政府”,包括慈禧和奕䜣,包括总理衙门,包括李鸿章和丁日昌,自然也包括曾国藩。
如此,也就相当于给陈兰彬出了一道难题。他既不能推掉留美幼童正监督的差事,也不愿因幼童“荒废中学”而成为朝野士大夫与朝中清流、政治官僚集中批判的对象。现实却是幼童的平均年龄不过12岁,再如何在招生时严格审查,他们的“汉学修养”也不会深厚到哪里去。于是,他只能一面出台严苛的《留学局谕告》,试图通过将学生们召来“出洋肄业局”,直接把忠君爱国的思维灌输他们,带领他们诵读《圣谕广训》,举行远程跪拜大清皇帝的庄严仪式……这些事直接导致幼童们称呼该机构为“地狱之屋”;另一方面则在学生随寄宿家庭去参加教堂礼拜、改穿西装乃至剪掉辫子这类事情上频频与幼童们为难。
较之陈兰彬,容闳很少介入到幼童的教育内容中来,他更愿意将培育幼童的重任交托给专业的高中和大学,更喜欢看到幼童们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在校园中发展成长,而不是由自己给他们指定方向。再加上到了美国之后不久,容闳即被清廷调去处理外交事务,也没有太多时间直接指导幼童的学习。如此本不至于与陈兰彬发生冲突。但他在陈兰彬与幼童之间做调停,却于无意中破坏了陈兰彬旨在全身而退的努力。
容闳后来在自传里责备陈兰彬,说他“生平胆小如鼠,即极细微之事,亦不敢担任何责任”[55],又说他“平素对于留学事务所,感情极恶。即彼身所曾任之监督职务,亦久存厌恶之心”[56],都是非常耐人寻味的细节观察——陈兰彬见识过朝野舆论积毁销骨的威力,连奕䜣、曾国藩这样的人物都抵挡不住,他不想在幼童留美这件事情中大栽跟头,他要的是全身而退,自然不会愿意在任何可被朝野保守舆论指摘的细微之处担责;幼童留学正监督这个职务,对他来说是个烫手山芋,他自然是“久存厌恶之心”。容闳还说,陈兰彬虽然很厌恶自己,但“未至形诸词色”[57],并不在言语表情中表现出来。这其实是更容易理解的事情——李鸿章说得明白,陈兰彬带幼童去美国,若没有容闳的帮助,“必致迷于所往,寸步难行”[58]。现实需要让陈兰彬压抑住他对容闳的不满。稍后陈得到机会交出“出洋肄业局”的职务,成为清廷驻美国的外交官员,即鲜少过问(或可以说几乎不过问)留美幼童时务,也正是这种“全身而退”立场下的产物。容闳对清廷官场的舆论生态缺乏了解,观察到了陈兰彬这些意味深长的行为举措,却不能理解它们背后真实的利害关系,于是只好在自传里单纯责备陈兰彬的个人品行。
殊不知,问题不在陈兰彬的人品有问题,而是清廷的体制有毛病。这也是为什么“出洋肄业局”的四任正监督,陈兰彬、区谔良、容增祥与吴嘉善,都会与容闳发生矛盾,都曾指责过容闳一味偏重西学,指责他袒护幼童将他们引上了“圣贤之道”的对立面——事实上,容闳在这方面有许多隐忍。比如多名幼童因偏离圣贤之道被“出洋肄业局”终止学业遣返国内,容闳反对无效后选择了接受;比如容闳的侄子因信仰了耶稣教而被剥夺了留学资格,容闳也是自己出钱托人将其留在美国继续完成学业。不是容闳和幼童们的运气差到了极点,所以遇到的每一任正监督都人品不好;而是有病的体制驱使着这些正监督们必须如此这般去责备容闳——举目四顾,战战兢兢之中,除了通过责备容闳来卸责,他们还能责备谁呢?
陈兰彬
四、被迫中止学业
1880年底,有御史上奏弹劾“出洋肄业局”。朝廷接到弹劾后,下达了一份上谕,表达了对留美幼童和监管官员行为举止的极大不满:
“有人奏,……出洋学生近来多入耶稣教,帮办翻译黄姓暗诱学生进教,总办区姓十数日不到局,学生等毫无管束,抛荒本业等语。朝廷不惜重帑,设立船政局,并派员管带幼童出洋,原期制造轮船精坚合式,成就人材,以裨实用。若如所奏种种弊端,尚复成何事体! ”[59]
慈禧命令相关部门查一查这些事情究竟是有还是没有。如果官员之事属实,就将其参撤;如果有学生被查实入了耶稣教,就将其送回国内。
1881年初,已是清廷驻美国兼西班秘鲁公使的陈兰彬回奏说,姓区的总办经常十多天不来“出洋肄业局”办公之事,或许是有的,因为他带了两名侍妾住在别处。姓黄的帮办“洋习太重”,早已被调离“驻洋肄业局”。末了,陈兰彬援引了一段现任“驻洋肄业局”总办吴嘉善的意见,称吴早在去年底就已向自己提出“亟应将局裁撤”,主张中止幼童们的学业,将他们全部撤回国内。理由是幼童们“腹少儒书,德性未坚,尚未究彼技能,实易沾其恶习,即使竭力整饬,亦觉防范难周”,儒书读得太少,太容易被洋人同化,太容易染上他们的恶习,无论怎么纠正防范都没有用。不过,吴嘉善也担忧有人不愿回国,可能会中途逃脱,另生枝节。
陈兰彬还说,吴嘉善主持“出洋肄业局”的日常工作,他既然有这样的建议,可见将来多半是“利少弊多”。若依照吴嘉善的建议,将学生全部撤回国内,一个个严加甄别,挑出其中“有器识者”分派到各个衙门充当翻译,同时学习政事威仪;更差一点就就派往天津、上海的机器局、水雷局学一门技艺。想来多少还能有些用处。毕竟这些学生洋文已经很不错,制造之事也有一些涉猎。
末了,陈兰彬又说,“出洋肄业局”的事情,一直是报南、北洋大臣定夺的。此次究竟要不要撤回全部学生,按规矩也应由“出洋肄业局”写出章程报给南、北洋大臣。我只是把留美学生们现在的状况如实汇报,“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60]
此时的北洋大臣正是李鸿章。慈禧将陈兰彬的奏折交给总理衙门讨论,总理衙门则转而去征求李鸿章的意见。当年力主促成幼童赴美留学的有力人物里,曾国藩已于首批幼童出国的同年去世,丁日昌已回籍养病,只有李鸿章尚在朝堂。
陈兰彬的那封奏折,相当于将李鸿章放到了火堆上炙烤。
陈兰彬是曾国藩和李鸿章推荐的第一任“出洋肄业局”正监督,后又升任为清廷驻美国兼西班秘鲁公使,留美幼童仍是其职责范围内的事务,故李鸿章对他极为倚重。1879年夏,李听闻主持留美幼童事务的团队内部存在不协调的声音,即致电陈,要他努力协调好“出洋肄业局”的人事关系,务必让幼童留美一事“善始图终”,否则的话“中国士夫议论纷纷”,不但辜负了曾国藩当年开创此项事业的初中,“鄙人与执事亦必大干物议”,我李鸿章和你陈兰彬也会被舆论弄得灰头土脸。可见其推心置腹。[61]但陈兰彬此时已不愿多管留美幼童之事,无意认真对待李鸿章的托付。随后,事情朝着更坏的状况发展。容闳举荐的第四任“出洋肄业局”正监督吴嘉善,与幼童们竟闹了个水火难容,与容闳之间的关系也破裂了。作为报复,也为脱身,吴嘉善向身在国内的李鸿章提议撤回留美幼童。
接到吴嘉善的建议后,李鸿章两次致电陈兰彬,要他与吴就撤不撤留美幼童一事妥善商议。然后就出现了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吴嘉善的主张变成了裁撤“出洋肄业局”;留美幼童则交由清廷驻美公使馆负责管理。陈兰彬则对总理衙门声称,李鸿章之前早已当机立断决定撤回幼童,是吴嘉善“忽而变计”中途改变了主意,说什么只裁“出洋肄业局”不裁幼童,还要把幼童转交给公使馆管理。对此自己决不答应,已再次去信要吴嘉善“务须遵照中堂来函,不可迁就”,绝不可对幼童们让步。在给总理衙门的文件里,陈兰彬甚至提出一种怀疑,说可能是有人在“诡卸巧推”故意要陷害自己。[62]
这一耐人寻味的冲突究竟是怎么回事,尚待更多的资料来说明。有一种意见认为,该冲突与陈兰彬误读了李鸿章的来电,误以为李已对留美幼童持彻底的放弃态度有直接关系。[63]但这似乎不能解释李鸿章之前的明确立场“善始图终”。笔者更倾向于陈兰彬急于从留美幼童的问题中全身而退,所以有意无意曲解了李鸿章的本意。不管原因是什么,在1881年的陈兰彬眼里,留美幼童是一个烫手山芋,他的公使馆是绝不肯接手的。所以,当弹劾幼童“近来多入耶稣教”的奏章送到慈禧眼前时,他抓住机会在回奏里明确提议将幼童全部撤回国内——尽管慈禧从未表达过这样的意见,她说的只是将那些查实入了耶稣教的学生撤回。
由此,事情捅到了慈禧和同治皇帝眼前,自然也就脱出了李鸿章的控制范围。为了不致于前功尽废,他在给总理衙门的回复里建议采取“半撤半留”的办法来善后。即裁撤“出洋肄业局”,撤回学生;已进入大学、毕业在即的学生,可由驻美使馆暂时代为管理,等他们毕业再令回国。为说服朝廷同意“半留”,李在回复里,还搬出了美国前总统格兰特和几位美国大学校长的意见,来加强自己的立场,说这些人“皆谓(留美)学生颇有长进,半途中辍殊属可惜,且于美国颜面有损”[64]——“皆谓学生颇有长进”一句是替幼童们辩护;“且于美国颜面有损”是挟洋自重提醒朝廷注意外交影响。
舆论群起指责幼童的教育已偏离了儒家道统。李鸿章也只能先做自我辩护,说自己多年来一直不断给容闳写信,提醒他不要让幼童只重视西学而荒废了“中学”。同时也为容闳做了有限的保护,说他不愿裁撤“出洋肄业局”,是因为“体面攸关”;但他也同意“分数年裁撤”,可见并不是不可理喻之人。
李鸿章的回复无助于扭转大局。总理衙门此时已听取了全部四位“出洋肄业局”正监督的意见——陈兰彬、区谔良、容增祥与吴嘉善,他们一致说幼童们荒废中国传统经典的学习是一个事实。于是乎,曾被视为“朝廷强国工具”的留美幼童,在总理衙门眼里已成了“外洋长技尚未周知,彼族之浇风早经习染”的无用之物。正闹得沸沸扬扬的美国排华运动(幼童撤回次年,美国政府通过了著名的《排华法案》),也让李鸿章挟洋自重的策略失去了效果。恭亲王奕䜣据此做出了撤回所有的留美幼童的决策,上奏朝廷说:“臣等以为,与其逐渐撤还,莫若概行停止,较为直截。”[65]
时为1881年6月28日,总理衙门下令全体留美幼童及相关官员尽速回国。随后,幼童分三批启程,于该年秋全部回到了大清。
长期以来,一直是李鸿章的孤军奋战,在成就着幼童留美这项事业。
1870年,曾国藩仅将“留美幼童计划”包裹在其他事务中向朝廷提及,既非建议也非奏请。是是李鸿章再次致信曾国藩,敦促他须为此事专门上奏,“断不可事由中废”。1874年,派出第三批留美幼童时,朝堂上已充斥着指责开销过大的声音,许多人主张不再派遣,也是李鸿章顶住了压力。1877年,美国物价大涨,留美幼童请求添拨经费。也是李鸿章上奏,坚定表态:“此举为造就人才,渐图自强至计,关系甚大……断无惜费中止之理”[66]。
如今,他的孤军奋战失败了。
1872年首批抵达美国的部分幼童
五、归国的思想犯
留美幼童们的成长,会突破清廷的事先设计,几乎是一件必然之事。因为清廷的设计乃是以他们为“强国的工具”,而他们实际上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为了让这些“强国工具”服帖,清廷派去监督他们的官员陈兰彬、吴嘉善们,一再强调朝廷派他们出洋的本意“是令尔等学外国功夫,不是令尔等忘本国规矩”[67]——“外国功夫”是工具,是学着怎么造船造枪造炮;“本国规矩”则是价值观,是四书五经、《国朝律例》和《圣谕广训》,是在指定时间遥向大清皇帝磕头。然而,幼童们进入的是美国的新式学校,不是中国的传统私塾,他们“终日饱吸自由空气,……言论思想,悉与旧教育不侔”[68],他们打棒球、踢足球,穿西装、剪发辫,入社团、进教堂,在在与《圣谕广训》里要求的那种无条件臣服背道而驰。
“抛荒中学”这类指责虽然义正言辞,但真正惹怒陈兰彬与吴嘉善们的,其实是那些“文明的细节”。
比如,1879年,吴嘉善接任“出洋肄业局”正监督后,幼童们被招到清廷驻华盛顿的公使馆接受训话。学生们谒见吴时,均不行拜跪之礼。于是乎,吴的僚属金某大怒,斥责“各生适异忘本,目无师长,固无论其学难期成材,即成亦不能为中国用”[69]——如此这般忘本,学成了也不可能为我大清所用。继而,便有了吴嘉善向李鸿章打小报告,指责幼童背叛了中国传统文化之事。吴说,这些幼童即便成材,对国家也将毫无益处,不可能承担起朝廷交给他们的“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周礼之道”[70]的时代重任。
学业尚在半途,即被迫回国,幼童们深感遗憾与痛苦。其中最痛苦的,是这场去国十年后的归来,等待他们的不是荣耀,而是耻辱和排斥。
幼童黄开甲曾希望自己学成归来时,祖国会张开温暖的双臂拥抱自己:
“当我们溯江而上遥望上海时,曾幻想着热烈的欢迎在等着我们,那熟悉的人潮,和祖国伸出温暖的手臂拥抱我们!……想像中的欢迎,使我们越发激动。”
然而,现实却只有凄凉:
“船头划开扬子江平静而黄色的水波,当靠码头时,那船弦碰岸的巨响,才惊醒我们‘乌托邦式’的幻梦。人潮围绕,但却不见一个亲友,没有微笑来迎接我们这失望的一群。……为防我们脱逃,一队中国水兵,押送我们去上海道台衙门后面的‘求知书院’。求知书院已关闭十年了,迷信的人们相信此处常有幽魂出现,惊恐的中国同胞言之凿凿,大门十年未开启,墙壁剥落,地板肮脏,石阶满布青苔,门窗均已潮湿腐烂。当你跨进门槛,立刻霉气熏鼻,这些阴暗似乎象征我们的命运。入夜,我们可以清楚看见那潮气由地上砖缝中冉冉升起,使我们衣衫尽湿,一种昏沉袭罩着我们,这种侮辱刺痛着每个人的心。而令人最可怖的是那些在留学监督头脑中荒诞不经的思想,使我们学未成而强迫返华。如同狗之吠月,我们无能为力。望着满布蛛网的墙壁,使人昏昏欲睡。而手臂接触到的潮湿,正是我们的被褥。我们的床就是两条板凳上摆一块木板,这种简陋的安排,美其名是对我们的招待。”[71]
重新踏上祖国土地的那一刻,幼童们就背负起了“叛徒”的罪名。他们背叛了清帝国的传统文化,背叛了清帝国的传统意识形态,他们是“思想犯”,是“假洋鬼子”和“有害于社会”以及“无益于国家之人”[72]。
他们是危险的种子,必须受苦,必须接受官府的监管,必须接受再教育,必须“改邪归正”。
经济上,大多数回国幼童月薪只有四两银子。而一位上海道台的年薪则可达一万至一万五千两银子。黄开甲说:“这种待遇使我们仅免于冻饿。我们的饥寒与否,政府是漠不关心的,至少我们感到如此。对于我们家人是否冻饿,政府更不予理会了。”[73]
政治上,幼童深受歧视,毫无地位可言。出洋前承诺的官职已然无望,还须接受严厉的思想监管。曾有两名幼童苦于薪资不足以糊口,自天津逃至上海谋生,甫脱离朝廷监管即被下令通缉,刚在上海下船就被抓了起来。当年的《申报》详细报道了此事,然后感慨道:
“观此二生(的遭遇),而凡学生之月领三金以候缺者,皆惴惴为不敢逃亡矣噫。昔以远大期之,而今以卑贱处之。其给俸也不如西商之侍者,其监管也宛如犴狴之羁囚。如此用人,安得有良材大器出而为国家办洋务哉!”[74]
容闳恩师鲍留云(Rev.S.Robbins Brown)之子罗勃特,对幼童境况的观察与《申报》的描述一般无二:
“第二批返华幼童刚刚到上海,立刻被送往城内,并且与外界严密隔绝,使我无法与他们联络。我曾在大街上匆匆见到(黄)开甲一面,因为他负有公差,才特准外出也。不知何故,他们被中国官方视同罪犯(criminals),对这种侮辱,使他们全体愤概不已。在留美期间,他们对文明社会已深切体会。也许,中国政府召他们返国正拟将开明的种苗拔除,则此实为自取败亡之举。”[75]
除了官府的重重管控,还有社会的处处歧视。有人写文章骂归国的幼童们“言笑动作皆与外国人无异”,“直为外国增丁口之数”[76];也有人骂他们全是“贫贱小户子弟,……鄙薄中国较洋人为尤甚”,留学归来后比洋人还瞧不起大清,派他们出洋纯粹是“徒糜国帑,未得人才”[77]。幼童们自己则惟有哀叹:“我们是易于摧毁的,我们没有天赋的忍耐,我们似新生的树苗,由肥沃的土壤、温和的气候移植到无知迷信的荒漠,我们不会成长,只会渐渐枯萎。”[78]
试图通过普及近代教育来造一个“少年新中国”,进而使得“人人咸解公权、私权之意义”的容闳,也因毕生志愿横遭摧毁而“顿觉心灰,无复生趣”[79]。容闳后来在天津见到李鸿章时,曾严厉指责这位洋务老臣没有尽力保全住这一事业。其实,李鸿章内心的痛苦丝毫不亚于容闳。这位资深糊棚匠希望通过留学教育,来造就一批明了西方技术文明的青年糊棚匠。但幼童们所接受的新式教育,注定无法与旧体制顺利接榫。越来越多的信息传回国内,那些被当做“强国工具”送出去的幼童,已成了清流士大夫们眼中不可饶恕的“思想犯”。
但容闳也没有完全放弃希望。幼童被迫回国那年,他曾如此预见道:
“学生既被召回国,以中国官场之待遇,代在美时学校生活,脑中骤感变迁,不堪回首可知。以故声口气心中咸谓东西文化,判若天渊;而于中国根本上之改革,认为不能稍缓之事。此种观念,深入脑筋,无论身经若何变迁,皆不能或忘也。”[80]
容闳的乐观是对的。1911年,他播下的一粒种子开始发芽。留美幼童出身的唐绍仪,在该年被任命为袁世凯内阁的全权代表,赴上海与南方民军总代表伍廷芳谈判议和。唐在谈判中极言:
“清廷不足保全,而共和应当推动。”[81]
注释
[1]以上经历,见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23页。
[2]刘晓琴:《容闳与耶鲁大学再研究》,《广东社会科学》2019年第3期。
[3]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27-28页。
[4]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1页。
[5]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1页。
[6]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28页。
[7]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28页。
[8]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73页。
[9]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24页。
[10]薛福成:《书汉阳叶相广州之变》。转引自《陈登原全集》(第9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48页。
[11]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37-38页。
[12] "Yung Wing", M. N. Whitmore:Statistics of the class of 1854 of Yale College, New Haven: ThomasJ. Stafford, 1858, p.49.转引自刘晓琴:《容闳与耶鲁大学再研究》,《广东社会科学》2019年第3期。
[13]《黄文英自述》。载《近代史资料(总92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112页。
[14]赵烈文日记同治元年五月初三记载载:“金子香同广东友人容君纯甫(光照,香山人,通夷言夷字,曾居花期八年,应其国贡举得隽,去年左孟星函荐予,属我引荐揆帅)来。”《能静居日记(一)》,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497页。不过,容闳在自传中略去了此节,只详述了曾国藩之后如何遣人敦请自己入幕。
[15]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92页。
[16]《清史稿·曾国藩传》,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1917页。
[17]《曾国藩全集·26》,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525页。曾此信写于1863年春,其原文是:“鄙意以其人久处泰西,深得要领,欲借以招致智巧洋人来为我用。果其招徕渐多……”
[18]《曾国藩全集·25》,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363页。
[19]此一时间节点,系据曾国藩日记所载张斯桂进入曾幕府的时间推测。曾日记同治二年五月二十一日记:“李壬叔带来二人。一张斯桂,工于制造洋器之法。一张文虎,精于算法,兼通经学小学。”见:《曾国藩全集·17》,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431页。
[20]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89页。
[21]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89页。
[22]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15-117页。需要注意的是,容闳在自传里说文祥“居丧不三月”也去世了,是错误的。文祥去世于1876年。
[23]据曾国藩提交给总理衙门的文件,丁日昌的具体建议是:“选聪颖幼童送赴泰西各国书院学习军政、船政、步算、制造诸学,约计十余年,业成而归。使西人擅长之技,中国皆能谙悉。且谓携带幼童前赴外国者,如四品衔刑部主事陈兰彬、江苏候补同知容闳皆可胜任。”见《曾国藩全集·31》,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492页。
[24]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22页。
[25]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79页。
[26]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48页。
[27]《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十五。
[28]《李鸿章致总署函》,(台北)中研院近史所编:《海防档·机器局》(一),1957年版,第13页。
[29]薛福成:《庸庵文外编》卷三,“乙丑上曾侯相书·筹海防”。
[30]董丛林编著:《曾国藩年谱长编(下)》,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884页。
[31]曾国藩:《调陈兰彬差遣江南片》。收录于《洋务运动时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898-899页。
[32] 1871年8月16日曾国藩与李鸿章正式就派学生出国留学一事联名上奏时,内有“臣国藩深韪其(丁日昌)言,曾于上年九月、本年正月,两次附奏在案”一句。“上年九月”即《调陈兰彬差遣江南片》,“本年正月”的奏折未知具体内容为何。所谓“附奏在案”,意即将丁日昌的提议写入了奏章。见曾国藩、李鸿章《奏选派委员携带幼童出洋肄业兼陈应办事宜折》。收录于《洋务运动时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899页。
[33]《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六十九。
[34]曾国藩、李鸿章《奏选派委员携带幼童出洋肄业兼陈应办事宜折》。收录于《洋务运动时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900页。
[35]曾国藩、李鸿章:《奏选派委员携带幼童出洋肄业兼陈应办事宜折》。收录于《洋务运动时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903-904页。
[36]曾国藩、李鸿章:《挑选幼童前赴泰西肄业章程》。收录于《洋务运动时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902页。
[37]《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八十三,第1页。
[38]陈向阳:《晚清京师同文馆组织研究》,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347-348页。
[39]刘真主编:《留学教育》第一册,台湾“国立编译馆”1980年版,第83页。
[40]李喜所:《容闳:中国留学生之父》,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113页。
[41]曾国藩:《调陈兰彬差遣江南片》。收录于《洋务运动时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899页。
[42]曾国藩、李鸿章:《奏选派幼童赴美肄业办理章程折》。收录于《洋务运动时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900页。
[43]《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卷八十三,第1页。
[44]李喜所:《近代留学生与中外文化》,天津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5页。
[45]容应萸:《从19世纪的中日美关系看留美幼童》,收录于《纪念容闳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一百五十周年论文集》,2006年。另可参见毕乐思:《容闳:心系中华》。收录于《光与盐》第一卷,团结出版社2014年版,第8页。
[46]温秉忠:《一个留美幼童的回忆》,收录于《中国留美幼童书信集》。
[47]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37-138页。
[48]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22页。
[49]《曾国藩全集·31》,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438-439页。
[50]曾纪泽:《使西日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9页。
[51]丁风麟、王欣之编:《薛福成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6-47页。
[52]《李鸿章全集30·信函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10页。
[53]曾国藩、李鸿章:《奏选派幼童赴美肄业办理章程折》。收录于《洋务运动时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901页。
[54]石霓:《观念与悲剧:晚清留美幼童命运剖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37页。
[55]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40页。
[56]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39页。
[57]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38页。
[58]《李鸿章全集30·信函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629页。
[59]《李鸿章全集9·奏议九》,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51-252页。
[60]《陈兰彬集(一)》,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68-69页。
[61]《李鸿章全集32·信函四》,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58页。
[62]《陈兰彬集(一)》,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59页。
[63]姚彦琳、欧阳跃峰:《赞赏·奖掖·疏离:李鸿章、陈兰彬因留美幼童而交往的三部曲》,《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
[64]《李鸿章全集33·信函五》,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6页。
[65]中国史学会:《洋务运动(二)》,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166页。
[66]《李鸿章全集7·奏议七》,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45页。
[67]《留学局谕告》。收录于《洋务运动时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929页。
[68]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38页。
[69]《留美中国学生会小史》,《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十二号(1917年)。
[70]薛福成:《筹洋刍议·变法》。
[71]《黄开甲给巴搭拉夫人的信》,1982年1月28日于上海。收录于《中国留美幼童书信集》。
[72]温秉忠:《一个留美幼童的回忆》,收录于《中国留美幼童书信集》。容良写给罗宾逊的信,1932年10月22日。《传记文学》第42卷第6期。
[73]《黄开甲给巴搭拉夫人的信》,1982年1月28日于上海。收录于《中国留美幼童书信集》。
[74]《书关提学生案后》,《申报》1883年9月15日。
[75]美国罗伯特给他舅母的信,1881年10月16日于上海。收录于《中国留美幼童书信集》。
[76]《书日本报论中国学徒事》,《申报》1881年9月22日。
[77]中国史学会:《洋务运动(一)》,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232-233页。
[78]《黄开甲给巴搭拉夫人的信》,1982年1月28日于上海。收录于《中国留美幼童书信集》。
[79]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50页。
[80]容闳:《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47页。
[81]黎照寰:《关于唐绍仪的生平及其与孙中山袁世凯容闳的关系》,广东文史资料第19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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