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是個最好的年代，這是個最壞的年代」是非常偽文青的文章開首，尤其我根本沒讀過《雙城記》。但它實在很能形容當下的香港：前所未有的高壓管治，帶來對「香港人」這個身份的最強烈認同；史無前例高規格的資訊戰和虛假訊息入侵，也同時把市民對媒體素養和事實核查的關注度推到歷史最高點。香港人——加油 —— 從未試過像當下如此堅實的政治共同體。

在提高媒體素養、對抗虛假訊息方面，單是過去幾周，就有好幾場相關的公民講座，臉書和推特封鎖一批明顯協同造假專頁與帳號，前者又在港引入法新社查證懷疑虛假訊息，也有人正醞釀成立核查機構等等。其實，香港也有 求驗傳媒 臉書專頁專注打假，但臉書捨本地取海外也無可厚非，畢竟如此規模的商業機構，還是得仰賴向政府註冊、具有聲譽的機構，才能免於挨罵甚至負上法律責任，而香港的事實核查機構暫時還是只聞樓梯響。

這方面，台灣又比香港領先幾步，不單事實核查中心去年已經成立，拿到 International Fact-Checking Network 認證，更替臉書和 LINE 核查用戶檢舉的訊息。雖然一直知道中心的工作也曾於去年到訪，昨天再次拜訪深入聊到港事台事天下事，對造假和打假的運作還是開了眼界，更加深刻體會到問題在台灣以至全球的嚴重性，了解到查證面對多大的困難。事實核查，可不是在訊息前加個「fc'ed」而已。

如果說香港的虛假訊息很嚴重，那台灣的虛假訊息只能用非常嚴重來形容。儘管如此，民眾對此的警覺性不見得特別高，畢竟人性會選擇用直覺去相信想相信的事情，而不必是可靠的事情，讀過《Thinking, Fast and Slow》的應該對 System 1 和 System 2——直覺與理性——深有體會。中心開始受到廣泛關注，大概始於去年9月查核日本關西機場因燕子颱風重創而關閉後，「中國優先派巴士前往關西機場營救受困之中國旅客」的報導。當時大陸有報導指中國派出專車到機場接載滯留的中國旅客，並跟台灣旅客說只要覺得自己是中國人就可以上車「跟著祖國走」，台灣有媒體按著報導，如此多汁，不用專業編輯都知道必有迴響。然而中心整理中日台各方資料，直接聯繫關西機場訪問了解後，證實所有巴士都是由關西機場派出，並不存在所謂中國特派專車。調查刊出後，有人恍然大悟，但也有人指責該調查才是假新聞，旨在維護台灣政府的不作為芸芸。

顯然，當媒體被指出錯誤報導的後果非常有限甚至可以惡人先告狀——港人對此深有感受——核查機構很容易淪為無牙老虎。比如 求驗傳媒，即使求真打假不遺餘力，但發表虛假新聞的媒體不用澄清甚至不用理會，從來沒有後果；再者，這些媒體的追隨者不見得會讀到核查報告，讀到錯誤報告的人反過來很可能本身就不會相信，諸如羅范女士「I think we have confirmed that this is a true case」 的「新聞」。也因此，中心進一步在台灣發揮影響力，要等到本年六月跟臉書達成合作之後。

合作開展後，用戶檢舉疑似虛假訊息，臉書會按照算法在後台列出可疑訊息，由中心核實。一旦查出結果，虛假訊息會停止發放，不能投放廣告，重複報錯的專頁更會拖低整體觸及率。在資訊氾濫的年代，只要你說得出口，不管多假的大話都有人相信，不僅如此，演算法還會給你帶來更多願意相信的人，清楚解釋為什麼媒體在意的不是聲名，而是觸及率。

寫到這裡，很容易讓人誤會台灣事實核查中心是個龐大的組織，畢竟網上的虛假訊息每天排山倒海。卻其實，中心只有四名員工，資源非常有限，辦公室細小而簡單，放有一盆蘭花，上面的心意卡精準地總結了中心的角色：

任重道遠

# 原文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2019.09.29 chungkin Express 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