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的電影數之不盡，如何再有新意？大衛芬查（David Fincher）再次為Netflix攝製的新片《殺手》（The Killer），嘗試解答這個問題。
以殺手為主角的故事，最常以「道德衝突」作戲劇矛盾，什麼不殺女人、小孩之類。主角一旦接到與原則牴觸的任務如何辦？又或說，殺手傷及無辜（《辣手神探》）、動了凡心（《這個殺手不太冷》），他的生命軌迹如何被改變？《殺手》不信奉道德主義一套。米高法斯賓達主演的角色，一個沒有名字，但有數不清假身分的「殺手」，透過獨白不斷念念有詞的說：「絕不能有同情心，同情心是弱點，弱點就是漏洞。」而劇情發展下去，也證明他並非順口開河，他真是個殺無赦。
也不是冷血不冷血的問題，說到底不過職責所在。對了，《殺手》與別不同的，乃讓觀眾走進殺手作為職人的內心。他殺人的經驗與知識非常豐富，早已習慣孤高的狀態，自我紀律十分嚴明。我們看到他時，一切早成常規了。片初他刻意扮成呆笨的德國遊客，漁夫帽、墨鏡，免惹人懷疑。他這份人清心寡慾，任務進程中毫不分神；連某夜看到對面酒店有情侶赤條條共赴巫山，也沒引起窺淫癖。食色性也，吃呢？全片只見過他一兩次吃簡餐充飢，包括吃香蕉。
那他有沒有什麼深藏的鬱結呢？最少有一樣：到底我是出類拔萃的小眾？還是跟芸芸眾生一樣的凡夫俗子？
全片貫串他的旁白，感覺像齣黑色電影，叫我們聽到他的所思所想，內心如何自我調節。殺手除了部署精良、身手敏捷、槍法準繩，同時必備的，還有一顆能夠安靜下來的心。漫長、無了期的等待，是他每次殺人前必不可少的環節。當殺手的首要條件，似乎並非特別的殺人技能，反而是要有無比耐性，學懂自處、適應孤獨、面對自我。法斯賓達演的殺手，閒來做做瑜伽伸展動作。雖然人到中年（演員本人四十六歲），日子有功，身體倒很柔軟。
角色如此高度自律，米高法斯賓達注定是演譯的最佳人選。這位名演員總給人理性、認真、凡事去到極致的感覺，也許跟他的德國血統有關連。看着《殺手》，它的冷，不期然想起法斯賓達十多年前的《色辱》（Shame），主角把蹤慾進行到底。有時又想起他在《異形：聖約》演的人造人David。說來有趣，《殺手》主角好像被注入程式一樣，不達目標誓不罷休的狀態，不正也跟《未來戰士》的魔鬼終結者cyborg如出一轍？凡夫俗子看到角色那份心無旁騖、撇脫乾脆，只能報以驚奇、艷羨目光。
既然《殺手》的殺手紀律嚴明、滴水不漏、沒有道德包袱，那它的敘事衡突在哪？「人無完人」（Nobody's Perfect）是也。
不明確講清楚，還以為芬查透過《殺手》遙遙向《熱情如火》的比利懷特致意。順帶一提，《殺手》令人期待，不獨由於是大衛芬查的新作。芬查導演的電影不算多，1992年的處女作《異形第三集》至今才十二齣。而他拍得最多、最出色的，正是殺手、連環殺手的故事。1995年的《七宗罪》、2007年《殺謎藏》（Zodiac）、2011年《龍紋身的女孩》、2014年《失蹤罪》（Gone Girl）及現在這齣。再有甚者，《殺手》更是芬查繼成名作《七宗罪》後，與該片編劇Andrew Kevin Walker第二度正式合作。
芬查與Walker，今次選擇改編，《殺手》源自法國同名漫畫小說。過去，編、導兩人的（連環）殺手電影，每每從查案者的角度看世界，《殺手》可說首次走進殺人者的心坎。影片的出發點是「人無完人」，精銳老到的殺手畢竟也是人，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若他任務失敗，將有什麼後果？
《殺手》全片差不多兩小時，共分七個章節。其中，以第一章「巴黎／目標」的篇幅最長，一共半小時。芬查再次示範敘事的功架，整個段落就是法斯賓達演的殺手，在豪華酒店對面大廈的單位內，伺候刺殺機會。他靜靜觀察、做運動、聽英國樂隊The Smiths來打發時間。他聽歌用的，是已被淘汰的iPod，勝在沒法連網。殺手的手機每次用完即棄，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迹；換作一般人，肯定以「滑屏」去打發時間。殺手組織的資料不會上載到雲端，儲存資料用的是經典的索引卡。所以《殺手》老派，因為它被逼回到沒有智能手機、不連網的世界。
殺手也不至於完全斷網的，有需要時他善用網購。《殺手》後段有畫面具體呈現，透過亞馬遜如何可以購買電子匙卡的複製器。另他的旁白也提到，網絡外賣平台有助他潛入富翁的家。特洛伊木馬過時了。
《殺手》第一章的三十分鐘，還有殺手不斷碎碎念的內心獨白。夢囈似的文字、跳躍的思想，很有文學味道。有時他自我調侃：「無所事事讓人疲憊的程度令人覺得不可思議。」有時發表高論：「相信人類與生俱來善良的人們，我得問問，這種想法到底基於什麼？」他果然是個理性的人，數口特別精：「法國共有1500家麥當勞，花一歐元，就能獲取10克蛋白質。」有時他不斷重申工作的座右銘：「堅持按計劃行事，做好預先準備，不要臨時應變，不相信任何人……」
大段時間的靜候，把刺殺的關鍵時機烘托得更凝重了。殺手的目標出現，狙擊槍準備就緒，然後畫面在他的碎碎念（旁觀）、他的狙擊手視點（主觀）之間不停來回切換。他正在聽着The Smiths的以孤獨為題的名曲How Soon is Now？樂聲從他的耳機溢出時依稀（旁觀），當回到狙擊手視點時則隆隆作響（主觀），嘈吵與寧靜交錯，引領觀眾屏息靜氣，等候他扣動扳機的一刻。誰料人算不如天算，殺手這次竟然失手了。他的旁白稱，情况前所未有。即使像他般冷靜，這時也難免着急。落荒而逃的時候，電單車的電子鎖幾乎打不開。
《殺手》的第二章，他由巴黎回到藏身的多明尼加的大宅，才發現任務失敗的惡果比他早一步來臨。女朋友（Sophie Charlotte）被兩個不明來歷者打個半死。殺手寡言冷酷，我們對他所知不多。後面他的旁白曾透露自己一度從事法律專業。其次，他雖然工作時心狠手辣、從不流露感情，私下與女友倒是百分百的兩情相悅、十分恩愛。
《殺手》演到這裏，過了四十五分鐘。餘下約一小時的第三、四、五、六章，就要見證殺手如何憑簡單線索，明查暗訪，一步步找出把女友打得遍體鱗傷的敵人。我看大衛芬查與編劇Walker，最享受巨細無遺的鋪墊殺手有條不紊的處事、專業精神，對細節何等一絲不苟。殺手永遠不慌不忙的，一切都如此按步就班。他完全掌握何時使出什麼策略、作什麼喬妝打扮。他的收藏教人眼界大開，槍械、各種武器，假證件、車牌、喬妝身分的衣飾、道具，有需要時也知道往哪裏採購。
一直都說，芬查是最深得希治閣真傳的當代導演之一，電影充滿懸念、很Hitchcockian。《殺手》他領觀眾一起欣賞殺手的專業、代入他的眼光，希望他成事、有時為他焦急，期盼之餘內心又有些guilty pleasure，骨子裏其實也滿有希翁色彩。
殺手的收藏甚至不限於多明尼加的藏身之所。第三、四、五、六章，講他周遊美國不同州份及城市，新奧爾良、佛羅里達、紐約及芝加哥。在好些地方他另有倉庫，收藏物品同樣豐富整齊，看着真療癒。法斯賓達演的主角有「整齊癖」，是個「收納達人」。打趣一句，他比起日本的同行專家近藤麻理惠也不遜色。殺手工作不得張揚，他只憑一人之力，就把各地的儲存物件理順得如此貼妥。
這說不定也是大衛芬查的本人寫照。芬查打扮素來骨子，他的電影佈局縝密、同樣滴水不漏。他對結構與整然的事物着迷，喜歡為奇案、連環殺手的行為找出文理：《七宗罪》連環殺手（Kevin Spacey）的行兇步驟簡直令人神往、《殺謎藏》未找出的真兇惹人萬分好奇。芬查愛把一切編排得「井然有序」。這次《殺手》他有多精妙呢？我把影片段落的時間稍為點算，殺手中段開始要對付的人，第四、五及六章的「野獸」、「專家」及「客戶」三個段落，竟然統統為十四分鐘！工整得近乎不可思議。
「章回」的概念，不知是不是從原著漫畫而來的？又或是，這屬於大衛芬查在串流平台發放劇情長片的試驗，好讓觀眾有需要時稍作停頓。即使自行加入「中場休息」，也不失觀賞的體統。
《殺手》要靜有靜，要動的時候力量澎湃。劇情細節不多說了，只想說芬查的電影素來黝黑，當年《七宗罪》甚至黑中帶「銀」（菲林經過silver retention處理）。《殺手》芬查再次與上次《曼克》的攝影師Erik Messerschmidt合作。遺憾兩片皆沒有在香港的影院放過，在家裏看的效果大打折扣。《殺手》主角往往夜深才行動，是以全片的夜戲佔多。其光線幽幽的攝影手法，透過串流平台觀賞，對家用顯示屏或投影裝置是考驗。環境稍為不夠漆黑、顯示裝置的調校不準，部分場面看上去將污黑一片。
戲的另一焦點為名伶蒂達史雲頓，她出現的段落，具備另一種氛圍與節奏。她照例形象出塵，好玩的是對白形容她為「棉花棒」，暗示她身形像竹籤，再配上一頭白髮。她的角色很有智慧，對白有不少soundbite，「一個人的殘忍就是另一個人的實用主義」。她還講出一個獵人與熊人的故事，觀眾或可把它與主角的處境及他後來的決定連繫解讀。史雲頓的身影，無論超級英雄大片、亞洲獨立電影，早已無處不在了。今天終於有機會與芬查合作，是錦上添花吧。
《殺手》算不算大衛芬查最好的戲呢？不是。不過全片看下去，仍舊奪目、引人入勝，畢竟芬查是拍MTV出身的影像大師。《殺手》一如他既往作品，單單片首的Title Sequence設計已經精彩。全片我看上三遍，影音與剪接過場無從挑剔，唯獨對一個跳接不明所以，不肯定是否瑕疵。那是影片演到51分半鐘，殺手穿上制服、喬妝成環保回收人員。他下車打開貨van車尾門時，離奇地有個短促、突兀的鏡頭。
好奇在，本來在電腦特效鬼斧神工的協助下，荷李活當今的出品，場景本來真假難分，照理不會有類似的小瑕玭。一邊看《殺手》，說真的我不斷懷疑自己的雙眼，巴黎、紐約、芝加哥、多明尼加什麼的……到底那些場景、建築、背景的路人，多少為實拍、多少只是綠幕再後期加工？坦白說已經無從辨識了。
片尾的資料顯示，影片部分在多明尼加共和國的Pinewood片廠攝製，難怪殺手以多明尼加為藏身之所。英國的Pinewood片廠歷史悠久，2009年後後透過收購與擴張，全世界好幾個地方包括多倫多與多明尼加共和國都有他們集團轄下的廠房。多明尼加除了是美國人退休的移居地、影片殺手與女友的歸隱之地，該地勝在物價低廉、鄰近邁亞美。沒想到，同時也是今天讓荷李活電影想像成真的好地方。
（按：《殺手》一個月前已在Netflix串流平台發布，訂閱者可隨時觀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