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的玉紋與志枕，面對愛與不愛的抉擇。
《小城之春》的女主角韋偉3天前離世了，享壽一百零一歲。《小城之春》誕生於1948年，由著名的費穆執導，上海文華影業公司出品。韋偉生於1922年，原名繆孟英，廣東人。《小城》公映時，她年約26歲。電影菲林永遠不教我們失望，再一次把演員最好的時光凝住了。往後世世代代的觀眾去看《小城之春》，注定會被她演繹的少婦角色感染。那個少婦的名字，叫周玉紋。
《小城》開始的時候，周玉紋雖然年紀輕輕，卻已活得了無生氣。影片拍的是1948年當下，大時代與戰亂，逼令人迅速成長、加倍世故。片首，周玉紋與夫婿戴禮言（石羽）已從大後方回來，在破敗的大宅過平常日子了。故事地點沒有言明，看上去無疑是江南水鄉小鎮。禮言患病、加上感嘆家道中落，終日愁眉苦臉、自怨自艾，甚至發少爺脾氣，玉紋與他貌合神離。兩人分房睡，更說明沒有夫妻之實。戴家還有兩個人物，一是傭人老黃（崔超明）；另一為禮言的胞妹戴秀（張鴻眉），整個家庭只有她最具活力了。
周玉紋生無可戀，悶局如何打破？禮言的老朋友章志枕（李緯）來到，碰巧，他竟然是玉紋從前在鄉下的青梅竹馬小情人。玉紋與志枕，當年因戰亂及父母之命分離，今天重遇，她搖身一變成了他的「嫂子」，但他們對彼此仍念念不忘。志枕與禮言，兩個男人的品性剛好相反：禮言是個著唐裝的病壞，沒精打彩的；志枕身形健碩、精神煥發，作風洋派，是個穿西服、跳跳紮的摩登大夫。玉紋若與志枕舊情復熾，不如索性一走了之？做人如此簡單？玉紋走後怎樣？志枕如何對得起他的老朋友？
讀黃愛玲訪問韋偉（《詩人導演 ——費穆》），方知《小城之春》本來是個填塞空檔的戲。文華影片公司的都市喜劇《好夫妻》租借片廠攝製，物盡其用的前提下，《小城》順道開拍。《小城》演員及場景不多，編劇（李天濟）、攝影（李生偉）皆為新手，演員也大都年輕、有些更首次演電影。導演費穆最資深了，雖然他當時並不老，不過四十開外，卻已貴為上海影壇的著名大導演。
民國時期尊師重道的風尚，大家習慣叫他「費先生」。此「先生」並非Mister，乃是對有學問者的尊稱，無分男女。遺憾天妒英才，費先生英年早逝。《小城》拍竣後，他來香港創立龍馬電影公司。1951年不幸病逝，再度與韋偉合作的《江湖兒女》仍未拍完，享年只有44歲。
1949年中國山河變色，《小城之春》台前幕後分道揚鑣。韋偉跟着費先生、文華老闆吳性栽等從上海來香港。那時大家都以為是暫時，沒想到一別就仿如隔世的幾十年。韋偉在港定居，演出龍馬、鳳凰等左派電影公司的香港國語片，與導演朱石麟，演員李清及鮑方等合作頻仍，直至1960年代息影。韋偉踏入古稀年後又再玩票性質的復出拍片，演過1990年代《嫲嫲．帆帆》及《安娜瑪德蓮娜》等港片，2000年代初也演過演藝學院的學生畢業片。我輩觀眾當年看到，不知道老婆婆大有來頭。韋偉最後一次於幕前現身，該是2010年。
這一年，韋偉分別接受賈樟柯紀錄長片《海上傳奇》的訪問，以及參演了黃國兆改編劉以鬯的《酒徒》。《海上傳奇》聚焦上海的變遷，說到韋偉一筆，則理所當然地以香港「雙城」對照。韋偉端坐在一家香港舊式的上海理髮店，憶述60年前《小城之春》拍攝的點滴。《酒徒》為劇情片，拍香港1960年代。韋偉雖然也是配角，本片卻比她復出時演的中產喜劇有更大發揮。她演的雷老太，誤把主角劉先生（張國柱）當成是已故的愛兒。
人有人的命，戲也有戲的命，《小城之春》一片的起起落落，說不定比參與者更見傳奇。影片1948年拍竣公映，一年後即變得不合時宜。故事純粹聚焦一個少婦的（性）苦悶與哀愁，「小資」得很、不夠「進步」，與中國新時代的主旋律大相逕庭，避免不了被冷待以至批判的惡運。當然，李天濟的劇本、費先生的調度，人物刻劃細膩之餘，其實同時深藏時代寄語。頹垣敗瓦的大宅，主角面對傳統（病壞丈夫）與現代（西醫情人）的兩難，多少想影射祖國是時處境。只是，硬繃繃的政治教條與唯恐天下不亂的批鬥，怎會有跟你細味文本的閒情逸致？
1960年代初大陸出版的中國電影史名著，程季華的《中國電影發展史》有云：「（《小城之春》）這些富有藝術感染力的處理，在這樣一部灰色消極的影片裏，除了加深片中沒落階級頹廢感情的渲染，擴大它的不良作用和影響外，決不會有任何別的效果……《小城之春》的攝製，再次反映了費穆作為一個小資產階級藝術家的兩重性及其軟弱的性格……」
因此，《小城之春》曾被遺忘幾十年，直至1980年代初中國改革開放，透過好些影展，才有機會出土。其中包括，1983年於香港藝術中心舉辦的「中國電影名作展」（香港一度是中國電影輸出世界的重要窗口）。很多見證影片出土的人無比驚艷，舊中國電影在左翼運動以外，竟然有部如此獨特、成熟的滄海遺珠。影評人、學者紛紛就《小城之春》的美學撰文。好些精闢的分析，像李焯桃的長文，後來也收進了黃愛玲的《詩人導演——費穆》（1998年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出版）一書裏。
久而久之，知道、談論《小城》的聲音愈來愈多。從1980年代至今，《小城》早已由被遺忘蛻變成為有史以來「最好」或「最重要」的中國電影。我輩最早看到的《小城》，是影像鬆朦的analogue錄影帶。時至今日，黑白影像層次更分明的數碼版本已舉世流通。而飾演女主角的韋偉，這麼多年過去後，也就成為廣大戲迷心中的寵兒了。
《小城之春》的確不過時，它敘事的時態、一場一鏡的長鏡頭攝影、女主角鬱悶的獨白（「他說他有肺病，我想他是神經病」）等，今天回看依然嘖嘖稱奇。費先生與李天濟當年是如何想像出來的？是的，影片的預算或許有限，可偏偏，困囿的場景、有限的人物，不多不少的深化周玉紋可憐的處境——全片真的只有5個角色（玉紋、禮言、志枕、老黃及秀）；場景主要在室內，即使戶外的城樓，視野也一點不開闊。
韋偉演的周玉紋為全片重心，她沒有白費導演的託付。《小城》之前，韋偉只演過1947年的《夜店》。那是群戲，她演的妓女角色林黛玉戲分不多，後來也憶說當年不大知道如何演。一年後費先生找她演玉紋，教她想像京劇的步履，給她刺繡、手巾與絲巾等道具，令角色的表情姿態變化多端、撲朔迷離。韋偉稱自己個性本較爽朗的，與玉紋的設定有距離。但經費先生多翻提點，着她緊記「發乎情，止乎禮」口訣，她成功做到判若兩人，把周玉紋完全演活了。
戲初，章志枕來到戴家，周玉紋重見舊情人心如鹿撞。面對「慾望」與「婦德」的兩難，玉紋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候，他們膠着的關係，志枕稍稍佔了上風。後來，玉紋妒恨志枕與小姑戴秀玩得忘形，向他大打心理戰。兩個人的主客位置，竟又巧妙的逆轉過來。其中一組貫徹兩個段落的對白極玩味：志枕到埗不久，某個清早，他一臉自信的吩咐玉紋：「吃了飯，撒個謊，我們出去走走、談談。」命令式的語氣。時間苒荏，後面另一清晨，輪到玉紋下達同一道命令：「吃了早飯，撒個謊，到城頭上去找我。」之前自信的他，頓時語塞。
《小城之春》1980年代出土後，綿延的影響力難以想像。中國第五代導演見證《小城》重新問世，他們本身同樣身處變革的夾縫時間，影片當頭棒喝的震撼印象恐怕更難以磨滅。張藝謀曾提過有多喜歡《小城》，他還找李緯在自己的《菊豆》（1990年）中演染布坊主人，當時李緯約70歲。田壯壯更不消說了，他1993年拍《藍風箏》後被大陸禁止拍片8年。2002年他重掌導筒，首個計劃就是重拍舊時代的另一「禁片」《小城之春》。
2002年《小城》已升上神台，「經典」是無法被重拍的，田壯壯為何要冒險？吉士雲遜1998年重拍希翁的《觸目驚心》，也惹來嚴厲批評。世人對這些導演或許有所誤解，電影人在「電影」跟前永遠是學徒；重拍經典，是對它作臨摹的「逆向工程」（reverse engineering），是學藝最有效率的途徑。田壯壯的《小城之春》起首已見心意，「龍標」（《藍風箏》沒有龍標）及一些出品人及公司名字後，銀幕溶接出此句話：「謹以此片獻給中國電影的先驅們」，然後就是片名《小城之春》。沒有打出誰誰的「作品」或「田壯壯」的名字。「導演田壯壯」5個字，僅僅夾雜在片末一票演職員名單之間。
劇本由阿城改寫，攝影指導是台灣的李屏賓。田壯壯嘗試在原作的基礎上推陳出新，例如把周玉紋的獨白拿掉，另個別場景及場口的處理，也刻意作些調整。全片整體篇幅，比舊作還要長近20分鐘。影片於蘇州取景，維基說韋偉當年雖已八十高齡，她特地遠道從香港前往當地探班。
最後，無論是對《小城之春》或韋偉作品的興趣，得感恩黃愛玲多年來編寫、策展的功夫，充滿啟發，並有大量豐富的資料、美文傳世。2017年10月，黃愛玲在香港電影資料館策展了一個名為「小城內外的韋偉」的節目，顧名思議，既是再看、再談《小城之春》，同時引介韋偉《小城》以外的其他演出作品。全靠那次節目，才知道與《小城》同年，韋偉演過一齣叫《大團圓》的中國電影，藉北平一個大家庭院子，側寫中國三四十年代巨變。劇本由黃宗江根據自己的同名話劇改編，導演名為丁力。全片流暢、豐富得不得了，莊諧並重，人物個個有血有肉。
韋偉在《大團圓》裏演二姐，男仔頭、愛穿工人褲，一出場即騎着單車、穿過城樓回院子。她深信巾幗不讓鬚眉。故事發展下去，時代對她的影響十分巨大。若把《小城之春》與《大團圓》一併比對，更會覺得韋偉何等不可思議。
猶記得那次《大團圓》映後，黃愛玲主持導賞，一如既往的聽得人如沐春風。萬萬沒想到兩年後，某天傳來她猝然離世的消息。因為《小城之春》，愛玲與韋偉及費先生愛女費明儀結緣多年。費明儀1931年天津出生，當年也隨父親來港，長大後成為香港知名的歌唱家；2017年離世，享年85歲。她生前受訪（包括《海上傳奇》），總愛把先父與其《小城之春》事迹，一遍又一遍的傳揚下去。
願韋偉姨安息。
《小城》四個人物，左起：丈夫禮言，妻子玉紋，妹妹秀，情郎志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