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蕭雅全編導的《老狐狸》，說到底就是一個「富爸爸窮爸爸」的故事。劉冠廷再度扮演暖男，對他而言應該沒有難度了。《老狐狸》的故事背景，設定在1989年秋天的台灣。不用多心，本片的定位相當非政治化，年份跟春夏之交大陸發生的風波沒有半點關係。劉冠廷演的中年爸爸角色叫廖泰來，人好得沒法子挑剔。「廖泰來」名字有得你叫：「否極泰來」。壞到盡頭，好日子一定會來的。從命名已斷定，他是個善良、正向的人物。

廖泰來人有多好呢？他的妻子已不知什麼時候離世了，可他仍深深的惦記着她。妻子離世前有個心願，希望開一家理髮店，廖泰來不一定熟悉這門生意，卻仍把開店視為自己的奮發目標。廖泰來獨自帶着十一歲的兒子廖界（天才童星白潤音），廖界同樣頗思念亡母，有時發夢會夢到她。有其父必有其子，廖界像父親一樣，也是個馴良的人。

廖泰來照顧兒子的起居，父子相依為命。父在一家港式酒樓打工當侍應，兒子下課後來酒樓做功課。因利成便，酒樓廚房不時照料到他們的膳食需求。父子租住舊社區（新北市的北基里？）一棟樓宇的某單位，老實說不錯，空間按香港人的標準已很寬裕。父子一直想把房子買下來——兒子照理不會天生知道置業的好處吧？他的期望準是受父親影響的。於是廖泰來在開髮型店之前，先要努力儲錢買房子。

只是事與願違，廖泰來愈想儲錢買房子，愈是追不到房子漲價。蕭雅全特意把《老狐狸》的時空搬到1990年，除了情有獨鍾想重現舊時代，更重要的是，電影嘗試以那年頭台北股市、樓市狂飈，突顯貧富跨張的差距，以及像廖泰來這種小人物的委屈處境。

全片兩個戲份最多的男角色設定：若廖泰來是個「窮爸爸」，那《老狐狸》裏頭的「老狐狸」（陳慕義），毫無疑問就是個用來對比的「富爸爸」了。

老狐狸原姓謝，大家都尊稱他為「謝老闆」。謝老闆是廖泰來居所那條街的業主，《老狐狸》一開始，謝老闆的漂亮秘書林珍珍（劉奕兒）替老闆收租。入夜後，在一片藍調的街道，林秘書穿著一襲鮮紅大衣穿過平凡的巷弄，逐家逐戶拍門收租。《老狐狸》的舊社區感覺蠻侷促的，少見建立鏡頭；鄰舍、攤檔來來去去那三幾家，角色的命運好像被圍困於一隅似的，無論如何走不出去。社區偶爾下起大雨，即使白天也覺灰濛濛。

社區裏頭的人不錯就是。負責收租的林秘書，與租客打成一片，真心的向他們噓寒問暖。她背後的謝老闆也不難相處。身為業主，「老狐狸」沒有其他電影類似角色的猙獰嘴臉。謝老闆絕非暴發戶，他雖然擁有不少名車，可他整體的品味不錯的，每次出場皆穿戴講究。《老狐狸》故事搬到1990年，看來也為了要遷就謝老闆這個角色的出身。他約六十多歲，憑他的打扮與言行（包括會說日語），不難推算出，他是台灣日治時期出生與成長的本省人。

老人小孩 各出其謀

謝老闆初時頗神秘，影片放映二十分鐘後他才現身。司機開着勞斯萊斯房車，把謝老闆載到小孩子廖界的街道。謝老闆請廖界上車，對他一見如故的。由那時開始，《老狐狸》的焦點轉移到這對一老一少的角色身上，那也是全片最吸引、最好看的所在。陳慕義演個孤獨、老練的財主佬本已精彩，白潤音的演出完全沒有比下去。老人與小孩在狹窄的車廂內，上演一幕幕各出其謀的心理遊戲。

陳慕義過去的演出我沒多大印象，這次憑本片拿下金馬的最佳男配角，十分揮灑自如，看完影片也覺實至名歸。白潤音之前沒聽過，才發現，他雖只十來歲，經驗原來已很豐富，而且得過台灣的電視金鐘獎。維基資料說，《老狐狸》竟然是他「息影」（！）兩年後復出拍的戲。

敘事從他演的廖界出發，從小孩子的眼光去看世界。值得一提的是，大概為了要突顯廖界的孤單無援，戲中關於他的校園生活描寫極少。學校有三個大嚿衰，下課後常欺凌他。他的課堂生活，好像只在一次montage sequence中略略提及，而且都不是愉快的經驗（他排隊取回試卷被打手板）。

還好回到家裏，廖界與父親相依為命，父慈子孝、感情不錯。父子本來相安無事的，惟當老狐狸出現後，廖界窺見到有錢人與別不同的世界、認識到老狐狸的適者生存哲學，漸漸被薰陶過去。白潤音的演出，初時很純真，微笑起來極可愛。初遇老狐狸時他很防範，眼神空蕩蕩的。及後當他與老狐狸幾次碰面，都好像信念被狠狠撞擊一樣。之前一直溫馴的皮性，開始萌起了一些叛逆的變化。

成長是孤獨的，因為當自己意識到什麼時，如人飲水，根本無從對外人說起。而廖界的成長，來得特別單獨、苦澀。

老狐狸是過來人，巴不得讓小孩子早點明白現實的殘酷。沒有人天生老奸巨猾，老狐狸也有他的前世今生。老狐狸從廖界身上，看到從前自己的身影，勾起了他童年時傷痛的回憶。「不平等」是老狐狸教導廖界的關鍵詞。世界本來就不平等，而且它不會改變，「我們只能換位置」。人生在世，不是做贏家，就是做輸家；「跟強的人一起向上爬，跟弱的人往下掉。」、「在乎別人感受的都是失敗者。」要成功，必先「斷絕同情」。

《富爸爸窮爸爸》那種心靈雞精讀物不會教你的生存之道，《老狐狸》的謝老闆一一提早向小孩子說明了。血淋淋，但相當真實管用。

可憐廖界的暖爸廖泰來不會知道，兒子原來已暗暗領受了如此深刻的一堂成長課。廖泰來自己，恐怕一輩子都只會是個「老好人」。這麼湊巧，「你是好人」，這句曾出現在楊德昌遺作《一一》的語重心長對白，也在《老狐狸》被角色講出來了。

蕭雅全如何進一步去鋪寫廖泰來的這位暖爸呢？他把工作與家庭都理得頭頭是道。情感方面，他不止念念不忘髮妻，還有個近在咫尺的前度青梅竹馬戀人。日本演員門脇麥演一個叫華嫂的角色，全名楊君眉。楊君眉念中學時，與廖泰來本是一對。年輕版的楊由戴雅芝飾演，年輕的廖則由鄭暘恩演。順帶一提，鄭的聲線與劉冠廷非常相似，是聲音設計師背後發的功吧？

後來楊君眉去美國留學，與廖泰來各散東西。很多年後，廖的愛人成為別人的妻子。華嫂的丈夫叫華哥（黃健瑋），全名魏少華，是個粗聲粗氣、投機取巧的傢伙。華哥當然比廖泰來富有，但品性叫人不敢恭維。

反之舊情人廖泰來多好，困乏卻多情，個個女人都喜歡他似的（包括林秘書）。別看廖泰來只是個小人物，他肩負工作與家庭的擔子，不寄情煙酒，閒來竟愛吹色士風解愁。他色士風的首本樂曲為When I Fall in Love。回憶段落中，這首歌屬於他與初戀情人。歌曲的首兩句歌詞，when I fall in love, it will be forever，表明了他愛的心迹。另一次聽他吹奏的是鄧麗君的《你怎麼說？》，歌詞亦多少有寄意作用：「你說過兩天來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

廖泰來慳家、謹小慎微，無時無刻關顧別人感受。食水、煤氣這些日用開支，他都非常小心。《老狐狸》安插了個生活細節去強調他的個性：把鎅刀不鋒利的刀口折斷，斷裂的刀片，小心奕奕的以小紙皮及貼紙包裹好才丟掉，以免成為垃圾後傷及別人。蕭雅全劇本此細節肯定來自生活吧？看到這裏不禁暗忖，沒錯我正是如此丟棄刀片的，難怪混來混去都是那樣子。

忠忠直直 終需乞食

老狐狸、華哥，他們才不會在意這種雞毛蒜皮的生活枝節。同樣，戲裏的另一些配角如汪里長（蕭鴻文）及少校（高英軒）固然也不會在乎，他們腦裏只想着個人利益。《老狐狸》若要影射世界，全片就儼然分成兩個階層：有財有勢的與升斗市民。後者以廖泰來為代表。除他以外，還有莊增益演的單車店老闆趙仔，以及一名賣麵的外省老兵（班鐵翔）。平民百姓大都沒有好下場，我們開講有話了：「忠忠直直，終需乞食。」

唯獨女性比較不同，《老狐狸》裏的秘書林珍珍的位置巧妙，面面俱圓。只可惜，現實的圓滑與世故，小孩子未必理解。林秘書明明洞悉謝老闆心意的（鍾情回收場），有次卻由於廖界的無忌童言、錯誤傳話，令老狐狸勃然大怒。事件也說明，老狐狸膝下無兒女（他本有一子的），之前把林秘書當成女兒看待。但華人出於血源的迷思，所謂的「視如己出」，始終也不是真正的親生骨肉。

關於背影的詰問

那麼小孩子主角廖界呢？他長大後將會屬於哪個階層？父親與老狐狸，窮爸爸與富爸爸，他到頭來會傾向哪一頭？老狐狸片末一段回憶很發人深省：我們要不要做一個，連自己的背影（本片也關於一個父親的「背影」），也能給人看穿自己有多迂腐、愚忠的老好人？蕭雅全在影片的尾聲，交出了他的理想答案。

蕭雅全受訪說，《老狐狸》是拍給女兒的。回想也對，這的確是齣「育兒教學片」（沒有貶義）。父母要用什麼準則去教育下一代？面對考驗時如何去抉擇？蕭雅全應該相信凡事皆有折衷的可能吧？人生處世大半不是零和遊戲。又或者，下一代應該比上一代進步，未來做得更好。《老狐狸》尾聲提到建築。某程度上，「建築」與「電影」有時頗相像，老闆／客戶的要求雖然關鍵，但最後的成品，往往也能反映創作者的個人色彩。

蕭雅全本人的影像創作，其實也是理想與現實的兼容。有人說他拍的戲很少，2000年至今才4齣長片，對上已是2018年的《范保德》了。其他時間，他透過拍廣告片及商業短片為生。拍廣告片，總以客戶利益為依歸吧。到了自編自導劇情長片，他可以講自己想講的故事、帶出深刻的哲理。當然，有時兩者位置可互換的，廣告說不定也帶一點人文價值，電影則可附帶推介商品。

像這次《老狐狸》，勞斯萊斯、積架名車恕我等坊眾無緣消受。然而，小孩子廖界口中的漂亮姐姐林秘書，每次拜訪廖氏父子的家，總帶上一盒「一×堂」的蛋黃酥。印象中，每一次，電影都不忘給我們一個產品特寫，讓寶號顯示得清清楚楚。小吃雖然多吃無益，惟它與漂亮姐姐劃上等號，孩子長大了想必也銘記於心。從劇情角度，它是何等物輕情義重的手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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